这一刻,亦如空简直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良久之后,他却只是笑了。
他移开忘尘椎的尖刺,后退几步,看着金光中那个看似仙风道骨的伪神,许久不曾这样笑过。
答叵仰望着他的笑脸,痴癫般道:“我倒是从来不曾幻想过你这个样子,我的……神明……”
他整个身躯往前一扑,从那朵巨大的金莲上匍匐爬下,一路爬到亦如空的脚边,捧住他的足踝,深深亲吻他的脚背。
亦如空渐渐敛了笑色,睨着答叵,真如那幻境中的神像般无情:“久不在这世间,竟不知世人已癫狂至此。”
答叵仰面看他:“世人见了真神降世,恐怕只会比我更疯狂,可他们不会知道的,在这里,只是我,只有我一人能见神明亲临……”
说着,他再次深深埋下头颅。
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信徒”,亦如空再次对“人”有了新的认知。
他抬脚将答叵踢开:“谁是你的神明,世人所谓的神是什么,恐怕只是摆在香案上拜的虚影,你的神又是什么,只是拿来狎昵轻慢的石塑?”
“不、不……我不慎对神做的错事,已断手断脚偿还,我做的一切,只为求再见神明一面……”
“你苦心经营的所谓‘升仙’,也是为此?”
“是……”答叵爬起来,跪在亦如空脚边,并了二指,指着头顶道,“我知道这个天道无法突破,但如何开拓一方自己的秘境,我却有所感悟,这都要感谢你,是你的力量让我拥有了眼下这一切,现在我只需要最后一步,便能脱离尘世苦海,永生在那仙人图中的极乐之境,只求神明再渡我一次。”
他这升仙极乐的慷慨陈词,亦如空已听得够了。
可转念一想,他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这答叵。
“可叹那些人竟会那般信你,只为你这升仙的无稽之谈,连命都可以不要。你那仙人图中的仙境,不过是用笔画出来的又一片幻境罢了,跟在此处又有何分别?”
答叵道:“幻境只是幻觉,是虚影,而神笔破出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在另一个层面……就跟那天道之外的虚空一样——所谓升仙,不就是从肉身所在的世界去往另一片虚空吗?”
虽然亦如空觉得这答叵口中俱是歪理,但画骨神笔这破出另一片虚空的能力,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答叵继续讲述,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得意之作,加之一想到正在倾听他的是谁,他就兴奋得颤抖——
“你已进入过一幅画中,亲眼目睹过,不是么?要打造那样一副画中秘境,本不容易,画骨神笔再厉害,也只能破出虚空,往里面画上些死物,最多山水草木,像人类、鸟兽,却不得行……而那样一片死寂之境,能算是仙境吗?我去往那样一个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答叵残酷一笑道:“只有人的灵魂进入其中,才能带给画中秘境带去生机。”
亦如空闻言,眸中一凛,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明充斥着死亡与鲜血,带来的却是生机吗?
“所以,你便创此邪魔异教,用你的歪理邪说,让更多人心甘情愿献出性命,只为了替你补全你的所谓仙境。”
答叵道:“如何是邪魔异教呢?我们信仰供奉的,可是你呀。”
亦如空已懒得跟他计较,只接着道:“那山水图中的一家……也是被困于其中的灵魂,对么?”
“是,他们确是人魂所化,原本不过是群普通凡人,生老病死短短数十年,一生卑微庸碌有如蝼蚁,最后能消散于你的手中,那是何等的福祉!我虽用他们的性命试验,却也给了他们最好的结局。”
亦如空费解:“你怎敢将此等恶事说得如此堂而皇之。”
答叵仰脸痴笑着道:“敬告神灵,是你在画中亲手斩杀了他们,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将他们的魂魄抽离,炼成墨灵,投入画中,你杀死击碎的,也是无辜之人的三魂七魄,我做的一切,何尝不是你的旨意……”
这卑劣的人,嘴里说着信仰他的神灵,实际却妄想着玩弄一切,甚至是他口口声声信奉的神。
“在我的画中秘境里,哪怕世间唯一的神明,是神是魔,也可以尽在我的掌控之中……”答叵满面通红,兴奋得几乎急喘起来,“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吗?”
饶是亦如空再冷静,也不得不感叹一声:“疯子。”
“我是疯子吗?或许吧,我原本只是个将死的无用之人,是你给了我新生,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你的指引啊。”
“你口中只有这些无稽之谈么?”亦如空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他发现答叵完全沉浸在自己设想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答叵状似恳切地看着亦如空:“我所言不假,你定是忘了,不……你一定要记起……”
说着,答叵盘腿坐起,手指在空中画出符文,随着他手指划过,丝丝缕缕的红线渐渐出现,接着缠绕、消失,待到红线抽丝剥茧褪去后,周围已换了一副场景。
那似乎是在某个宗派的后院中,屋外有弟子往来行走。屋内神案前,少年时的答叵伏在蒲团上,他似乎天生腿脚有疾,在那蒲团旁边,还放着一双拐杖。
他在神案前五体投地,跪拜祈求:“求应空神垂怜赐福,让我能够不囿于这小小庭院之中,能看遍这世间之景……若能脱离病榻,继承宗门,我愿意献上我的心、肝、灵魂、生命。”
那天夜里,答叵见到了仙人。
迷迷糊糊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从应空的神龛中走出来,走到他的床边,看着卧床的自己。
那人身量修长,身着轻柔得看不出材质的暗色长袍,乌发如云,他居高临下看着缠绵病榻的少年,说了一句话。
他说:“有朝一日,你会有用的,便先治好你吧。”
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少年细弱畸形的腿骨,霎那间,一阵难以言喻的温暖充斥全身,灵魂犹如出窍飞上云霄般畅快开阔。
那一刻,朦朦胧胧间,答叵看见了对方的眼睛,还有他额头上的花纹。
那绝不是世上凡夫俗子能拥有的眼睛,只用一眼,答叵就已知道,那种无法言说、甘愿为之去死的感觉是什么。
但是神仙没有让答叵死,反而让答叵活了过来。
那时他缠绵病榻久矣,人生正处无望之际,神明却听到了他的祷告,来救他脱离苦海。
少年流出泪来:“你是神仙吗?你要走了?我如何能再见到你?”
看不清模样的神仙似乎是笑了,声音如清泉般流入耳中:“唔……那恐怕很难,或许,等你也成为神仙吧。”
神仙额上的花纹在隐约中散发出光芒,像是某种锐瓣重重的花朵,答叵看着那光亮,迷了眼睛。
说完那句话,神仙便隐匿了身形,化作一道金光,融进神龛之中。
缠绵病榻濒死的答叵就此死而复生,命途大改。他坚信是应空神救了自己,从此如痴如狂地信奉,追寻着这个传说中的神灵的一切。
“我是被选中的人,”答叵深陷在这段回忆的幻境里,神思恍惚道,“在那之前,我从不拜神,但那一次,我诚心相求,竟得到了回应……是你救了我。”
亦如空挥散答叵的幻象,冷淡道:“你错了,那不是我。”
“怎么可能,不可能……哦,对对,我知道,你忘了,你一定忘了很多事情,神明应劫化作凡人,肯定会忘记很多……”
忘了很多事——这话却是无意点中亦如空的心头思虑。
他的确忘记了很多,但方才幻境中的一切,他实在太过陌生,怎么算都不该是自己。
毕竟这千年间,他都在那神照山的地底,听不到哪个凡人的祷告,更不会去扭转一个凡人的命运。
可那又是谁?纵使看不清面容,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亦如空再清楚不过——都同自己一模一样。
但他暂且不想将这个疑虑对答叵表露,他只是看着这个幻境中肢体尚且健全的人,想起方才回忆幻境里的病弱少年,又想起盛宴大殿上那副骇人的残躯。
“好不容易得来的健全身躯,偏偏又要自作孽毁去,你的所求,也是矛盾。”
“我病中见到神明之前所求的,和之后所求的,已完全不同……”答叵眼神复杂地望着亦如空,道,“更何况,那外头大殿上的残躯,不过是我尚且留在尘世间的一点躯壳,是该被抛弃的蝉蜕,我的魂灵早就该脱离束缚,遨游在那画中仙境,大殿中其他人也是一样!”
亦如空摇了摇头,执着一件不可能之事,直到面目全非,委实可悲。
“纵使有神明救了你,但你后来所做的一切,都与那奇遇并无关系,只是你自己的选择,愚痴的选择。”
答叵道:“对,是我的选择,的确愚痴,而这选择并没有错,我终究还是见到了你,不久之后,你终究还是要杀死我。”
亦如空寒声道:“你未免想得太满,竟想我顺着你所想去做?”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你,”答叵见他似要发怒,忙急切道,“多年来我用尽一切势力去探访搜寻,已找出应空碎片的下落,旁人只以为我想去占有这一切,没有人知道,我只是想将它们献给我的神灵。”
亦如空道:“这算是你给我的交换?”
答叵道:“是,是,不,不是,应该说,是供奉,是我该献上的,忘尘椎、画骨神笔,都是你的,本就是你的。”
亦如空将其他都放在一旁,先问出那个他最在意的问题:“其他碎片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