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
答叵只说出几个字,突然浑身剧颤,面容扭曲,整个幻境也跟着摇晃动荡起来。
亦如空蹙眉,道:“怎么回事?”
答叵咬牙切齿道:“有人、有人破我功力……”
幻境中的金色莲花纷纷枯败,原本空旷的四壁开始向中心逼近聚拢。
亦如空眸色一沉:“速速收了幻境,或者告诉我如何破出。”
答叵道迅速伸手,红线在空中画出破境符,但还未完成,他的胳膊已掉落在地,紧跟着,两条腿也断裂开来,断口处,崩出连接的红线。
不过转眼之间,这个四肢健全的答叵,已变回大殿上那副人彘的样子。
亦如空看着空中那还未完成的符篆,试着催动灵力将之补全,却未能成功,那些红线随着主人失去行动能力,已跟着乱成一团。
答叵的身躯摔在地上,慌乱道:“用忘尘椎,若有破境水……”
那红色小瓷瓶中所装的,恐怕就是答叵所说的破境水。
亦如空闭上双眼,将全部念力集中于忘尘椎上,瓷瓶同忘尘椎一起飞至空中,忘尘椎尖刺撞向瓶身,瓷瓶粉碎,忘尘椎沾满其中水液,围着亦如空快速飞划一周。
破境水被忘尘椎蒸腾成一阵水雾,那带着水雾的金光环绕一周,将正在收拢的幻境拦腰破开。
答叵眼见亦如空掏出那个瓷瓶,已经咬牙怒骂起来:“果然是采乌这个小孽畜还不死心,竟偷偷……”
亦如空一把提起骂骂咧咧的答叵,跳出幻境破口。
遮眼的幻境溃散,神识回体,亦如空定睛一看,他已在大殿宝座十步左右。
不远处的白玉石座上,答叵的胸口,正插着那支画骨神笔。
浑身浴血的采乌正握着笔杆,那纤弱少女犹如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满头发丝都被血液浸湿,粘在两腮,杏眼中恨意滔天,犹如鬼火。
采乌狠狠将笔杆再深入几分,咬牙道:“主人,真是抱歉,小鱼们都被我放走了,你的仙人图中,将要没有仙童侍奉了。”
大殿之下,确实已不见那些小童的身影,柳玉京和翘枝也不见了踪迹,而其他宾客俱已被割断咽喉,大部分尸身仍保持跪立,像一尊尊染血的诡异塑像。
“你们所有人,都该死。”采乌颤抖着说道。
“你这小孽畜,怎配伤我性命!”答叵痛喘一声,怒骂道,“早知道你不死心,你以为,这样便能奈何我?我纵使不要这身躯,只有一缕幽魂,也能让你永世逃脱不得,去我那幻境地狱里待上千载万载吧!”
答叵开始念咒,采乌身形一颤,对此显然极为惧怕,但她此刻似乎决心已定,并不退缩,只稳住身形,冷冷道:“那这个呢,这样东西,你也不怕吗?主人?”
丝丝缕缕的黑线从神笔中溢出,那细线细如发丝,密如蛛网,渐渐爬满答叵全身。
答叵念咒的声音骤止,惊怒道:“锁魂线?!”
他似乎瞬间明白过来,怒骂道:“冥树猷!这老匹夫,竟……”
采乌冷笑道:“主人,您作孽太多,想要您性命的人,似乎不少呢……想想也是,你夺了他的宝物,将他的女儿一家炼成墨灵,偏偏又要留着他的命,把他困在震岛为你专研取魂炼魂之术,最后有这么一天,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答叵又惊又怒,突然看向亦如空,求救道:“救我!帮我剔除这锁魂线,我将其他碎片的所在告诉你!”
亦如空飞身而上,逼近宝座,采乌一惊,拔出画骨神笔,退开两步。
此时那笔中的墨线,已尽数缠在了答叵残缺不全的身躯上。
采乌将神笔挡在身前,警惕地看着亦如空,道:“他在幻境中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信他,这恶人就该死,而且死后,魂魄就该被永生永世锁在这不人不鬼的残废身子里,什么升仙入画,让他做梦去吧!”
亦如空看了看石座上的答叵,又看了看满脸是血的采乌,嗓音平静道:“你和那震岛尸坊的冥老认识。”
采乌道:“没错,我们都是想向这答叵复仇的人,只是苦于我没有那个本事,而他又被幻阵所困,离不了震岛半步。这回多亏了你,将这锁魂线带进此地,这世上能藏着此物来这里,又不被答叵的千眼阵所察觉的,恐怕没有几个。”
这一遭所遇之事都有了答案,亦如空了然道:“原来如此。”
采乌继续道:“我不确定你能突破答叵十步内的护身幻境,于是将锁魂线偷走,藏在自己身上,我千怕万怕被他察觉,但没想到,你一来此,他的注意力便全在你身上,根本顾不上注意我的举动。”
她此刻将自己所谋划之事尽数讲出来,恐怕不是讲给亦如空听的,而是要叫答叵死个明白。
果然,她朝着答叵冷声道:“杀你确实不容易,从前我只要动一丝反抗的念头,你便能将我带入幻境,现实哪怕就一炷香的时间,但我的意识却要真真切切在里面待上百年,那种感觉,的确痛苦,所以我不敢再轻易尝试,只能小心翼翼,忍辱偷生,直到今日……你没有想到,最后会结果在我的手里吧?”
答叵阴着脸骂道:“孽畜,贱人……”
采乌听着他的骂声,却是开心地笑了,笑过之后,又看向亦如空:“你究竟是谁呢?难不成,真是答叵那神龛里的……”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浑身一震,表情僵在了脸上。
亦如空也是一惊,采乌垂首看去,她的胸口已被洞穿,墨色的血液瞬间涌出,同她满身赤红的血污混在一起。
答叵竟悄悄念出咒语,让红线在她身后幻化聚拢成利剑形状,毫无察觉地洞穿了她的胸膛。
歪在宝座上的答叵吐出一口鲜血,狞笑道:“孽畜,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得意,纵然只剩一口气,我也能要了你的命!”
采乌瞬间被抽去力气,眼见将要软倒在地,她朝前伸出手,似乎想将手中的画骨神笔递给亦如空。
亦如空正要去接住她,忽见眼前人影一晃,竟是一直隐匿身形的柳玉京突然闪现。
柳玉京似乎潜藏蓄势已久,动作快如鬼魅,长臂一展,已将采乌握在手中的画骨神笔夺去。
拿到画骨神笔后,柳玉京立刻旋身飘远,落在远处,细长剔透的笔杆在手指间旋了一圈,得意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神笔,是我柳玉京的了!”
亦如空眼神一凛,忘尘椎直冲柳玉京眉心而去,柳玉京将手一挥,扔出个带毛的小东西,向着忘尘椎的尖刺迎头抛去——那竟是翘枝。
见此情形,亦如空连忙收住神器攻势。
趁此时机,柳玉京再次隐去身形,冲向大殿门外,不见了踪影。
顾不上去追柳玉京,亦如空展臂接住翘枝,松鼠倒是还活着,只是似乎昏厥了。
再看向采乌,她还剩一口气,下半身已变回原形,成了墨色的鱼尾,正在血泊中无力摆动。
亦如空走近几步,俯身蹲在她身前。
采乌艰难地笑了笑,费力道:“能否拜托你,我死后,将我的妖丹击碎,我不想魂魄被答叵困在幻境里……”
“哪怕他死之后,那些幻境也依旧能困住你?”
“咳咳……”采乌被喉头涌出的血液呛咳几声,艰难道,“他在我身上下了诅咒,纵然他死了,那幻境也依然会缠着我,叫我永受折磨……”
亦如空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采乌断续道:“我的尸体,便劳烦你……扔进海里……应空碎片的下落,在仙人图中……”
说完这些话,采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亦如空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忘尘椎刺向那具瘦小的尸体,剖出她的妖丹,那妖丹被一些极细的红线缠绕着,亦如空将其捏在手中,掌心用力,碾作齑粉。
做完这一切,他转头,看向还在苟延残喘的答叵。
答叵喘息片刻,恳求道:“求你,我这便把你赐予我的性命还给你,解了这墨线,让我去那升仙图中,我将碎片的所在告诉你……”
亦如空没有回应他,而是去看那高墙上的仙人图。
他不再理会答叵的叫喊,一路踩着被血液染红的地毯,走到壁画前。
画中祥云依旧,仙岛漂浮,其中的仙人们却不再徜徉游乐,也不再奏乐饮酒,而是纷纷面朝大殿,目光死死盯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这些画中仙人,似乎都是从前便已入画的。
那些座上客的灵魂,进入仙人图中了么?看来似乎并没有,也不知采乌做了什么,竟像是只要了他们的命,却并没有给他们灵魂入画的机会。
亦如空想了想,走到那壁画中的“应空神兽”面前。
神兽一直静立在那里,同样静静注视着外面的一切。
亦如空心道:既然活物只能移魂入画,那你的身躯里,又是谁的灵魂?
亦如空似有所感,用忘尘椎的尖刺划开自己的手掌,贴向壁画中的“神兽”。
他的血液似乎叫那画中神兽十分惧怕,鲜血接触的一瞬间,墨画扰动,那神兽的线条转眼变了一副样子,成了一只满口獠牙的妖怪,朝着墙外怒吼长啸。
亦如空见状,轻笑一声:“你就这般用这假物自欺欺人么?还是说,在你原本的计划里,你想让我也进入你这仙人图中,同你一起完成这可笑的‘位列仙班’?”
答叵没有反驳,也不再继续恳求亦如空,他似乎知道,一切已经破灭无望了。
神明要他的灵魂被困在残躯里,永不超生,这才是最后的神罚。而他别无他法,只能接受。
一片空旷的大殿上,污糟的血色中,唯有壁画前那个神明的身影,如此飘然出尘。
他比那仙人图里祥云上画的“仙人”,都要更像神仙。
恍惚间,答叵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时分的病榻上,那被病痛折磨的暗夜里,神明来渡他时的身影,和此刻碾碎他希望的样子,完全重合在一起。
“我不算失败,不算输了,毕竟我还是见到了你,哪怕我并没有成为神仙……”答叵遥望着亦如空的身影,喃喃着,咳出一口鲜血,突然喊道,“这里快要崩散了,快,碎片的线索,在壁画东南角,那个持扇的‘仙人’手中,他的扇面上,就是……”
话未说完,答叵睁着两眼,已吐着血咽了气。
大殿周围开始轰隆作响,壁画开始崩裂垮塌。
烟尘四起中,亦如空飞身抱起采乌的尸体,再急转身形,冲向壁画高墙的东南角。
那里果然画着一个手持折扇的“仙人”,画中世界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的扰动,画中人虽面朝大殿,面上却依旧平淡,手中的扇子仍在轻摇。
亦如空赶忙去看扇面上的文字——
“剥魂玉玺中洲藏,血字四张落西荒……”
那写着碎片所藏之地的扇面,开头竟只是含混的诗句。
一切都在摇晃,亦如空还没来得及看完后面的几行,整个大殿和壁画,都已在巨响中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