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楼倒梁塌。
幻境与真实皆已混淆,皆尽破灭。
答叵或许算到了应空会来,算到了自己会死,却不知这一切是如此这般发生。
红漆柱支撑的长廊在海面上摇晃摆动,像是受伤的的巨蛇在海水中挣扎游弋,灯笼摇落,艳红的火焰坠落在长廊海面上,烈烈燃烧起来。
飘摇的红焰里,亦如空踩着将倾的廊檐,将采乌的尸体抛入了海水之中。
红焰映亮海面,泛起无数反光的亮点,那是许多墨色的小鱼。
鱼群纷纷游来,裹挟着采乌的尸体,一起游向深海。
风声海浪犹如呜咽,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
亦如空放眼望去,发现此刻已是真正的深夜,不再是幻境里错乱的时空,头顶天幕上,漏出星光点点。
他看见漆黑夜幕下,那些恢宏楼宇渐次崩塌,一切都将永远沉没在大海之中,再无踪迹。
震岛西岸,应空门人弟子正伏低身子,严阵以待。
林堂主带着手下弟兄,依照命令等在此处。
他们在等一个讯号——若是寅时三刻,忘尘椎还没有破空飞来,杀死海岸几艘大船边那些长林派弟子,那么他们就要上去,用坛中的毒酒、手中的刀剑,将那些人全部送上黄泉路。
副堂主凑在林堂主身旁,低声道:“明明忘尘椎已经丢了,此事我们已传书报告给门主,为什么却不让我们直接动手,还要等那已经丢失的忘尘椎?”
林堂主皱着他那两道浓眉,眼皮直跳:“门主的推演之术和幻境之术天下无双,自然比我们知道的多,其中玄机,他自有安排。”
说着,林堂主仰头看了看星光的位置,沉声道:“寅时三刻已到,是时候了。”
副堂主在旁边嘀咕:“我们真要这么做?不知为何,我今日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林堂主道:“门主的命令,我等照做就是了,若是做不好,少不了苦头吃……走吧,给他们上酒。”
林堂主带着人,牵马扶车,将酒送往大船所在。
海岸边那些长林派弟子彻夜未眠,大多数都已下船来,在平缓广阔的沙地上点起篝火,聚在一起烤鱼饮酒,纵情欢乐。
往日里门规森严,不允许寻欢作乐,这回掌门带着他们来此升仙盛宴,只这一夜,允许他们尽情享乐。
是以压抑已久的众人,只道要珍惜这夜的每分每秒,他们划拳作乐,高歌起舞,全然不知,生死已在一线之间。
林堂主带人上前去,抱拳高声道:“长林派的诸位兄弟,我们门主办这升仙盛宴,虽然只有诸位的掌门能前去赴宴,但门主也不想怠慢了大家,是以让我送来这些美酒,让各位今夜只管通宵达旦,尽情享用!”
沙地上众人都欢呼起来,纷纷上来取酒。
一坛坛毒鸩在海岸边传递,火光映亮一张张笑脸,场面看来一片欢欣。
林堂主看着那些毒酒分发下去,眯起了眼睛。
“诸位尽情地喝,我们的好酒还多得是。”
众人正欢呼,就在这时,夜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阵箭矢破空般的声响。
海岸边一片欢声嘈杂,照理说是听不见如此细微的声音的,可是,偏偏所有人都听见了。
因为伴随那声音同来的,还有一束炫目的金光,它自海上而来,飞速划破这黎明前的暗夜。
金光穿破海上潮湿的空气,仿佛带着水雾和火光,何等迅疾,仰望那金光的人,一时间还以为是有星陨从夜空划过。
但那绝不是星陨,那是……忘尘椎?
忘尘椎,竟来了?
林堂主面色一变,大喊:“应空门弟子,速速往后撤开!”
他以为这杀器将要来此海岸大开杀戒,赶忙叫人慌乱中往后撤离。
忘尘椎从天而降,像灵活无比的金鸟,在人群中迅速穿梭游走,将众人捧起的酒坛、举起的酒碗,皆尽粉碎。
这杀器气势汹汹而来,却并没有穿透任何一个人的胸膛或是颈项,那足以刺破世间一切屏障的锐器,竟只是来撞破一个个酒坛子。
众人愣在原地,不敢动弹,个个又惊又疑。
忽然有人丢了手里破裂的瓷片,指着大船的桅杆顶上,喊道:“快看那里!”
林堂主和众人一道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衣袂飘飘的人影,正立在那桅杆顶上,像一只轻飘的白色海鸟,海风拂动他的衣摆,似魅影惊鸿。
忘尘椎撞破最后一个酒壶,立刻转头向着那人影飞去。
那人伸出一只手,忘尘椎缠上他的手腕,接着敛了金光,隐在他袖中。
“什么人?!”不知是谁惊惧中喊了一声。
桅杆顶上那人道:“答叵已死,应空门已经覆灭,尔等自行散去,或是重修正道,由你们自己选择。”
他的声音像是清风吹来,落在众人耳边,叫每个人都能听清。
林堂主面色大变,惊道:“不可能!绝无可能,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桅杆上的人只是居高临下遥看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恰在这时候,有个手快已喝下毒酒的长林弟子,突然捂着肚子,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转眼丧命。
惶惶中的长林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惊怒后怕道:“原来这些酒里有剧毒!应空门这是场鸿门宴,竟想趁机想毒杀我们!”
众人怒火中烧,立刻拾起刀剑,与林堂主等应空门人对峙。
副堂主连忙道:“诸位先别冲动,那人诡异,事情蹊跷,容我们……”
“酒里有毒是实打实的,你们有什么话说?!若是我们不设防喝下了毒酒,岂不全都命丧你手!”
原本一片欢欣的海岸边,顷刻剑拔弩张。
桅杆之上的亦如空不再多看,众人要厮杀争斗,已与他无关。
他足下轻点,真如海鸟凌空飞起,越过对峙中警惕仰望的众人,飘往震岛林中去了。
亦如空从檫木花细碎的婆娑花影中醒来,天光大亮,又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他翻身而起,分花开叶,跃上高枝,从树顶向岛内遥望。
震岛尸坊的方向,原有的那片枯黄树林竟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烟雾。
亦如空正默默看着那烟雾,忽听见脚下传来争吵声。
他手上松了借力的树梢,脚步一动,轻盈落在低处的树枝上,一低头便看见了翘枝和冥老——
一只松鼠,一个老得可怕的老头子,正在树下吵得不可开交。
翘枝怒道:“老东西,这里到处都是树,你砍哪棵不好,非要砍我师父睡觉的这一棵,是何道理?你就是心怀不轨,特意跟踪而来,想谋害我师父吧!”
冥老支着一把斧子,慢悠悠道:“这片林子都是我的,我想砍哪棵就砍哪棵。”
亦如空摇了摇头,旋身落地。
翘枝一见他,连忙道:“这老头子居心不良,师父小心。”
亦如空看看翘枝:“醒了?声音这般洪亮,没事了?”
翘枝讪讪道:“没事了,那蛇妖柳玉京不是好人,想悄悄夺宝,我本想出声提醒师父,但是我太没用,被他一捏就昏死过去……”
“无事便好。”亦如空又看向冥老,问道,“你为何要砍这棵树?”
冥老道:“我想做两张牌位,剩下的木头,将来还可以拿来做船。”
亦如空抬手抚摸檫木的树干,这大树如此粗壮,几人合抱不止,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多少年。
他手指拂过,树枝梢头花影轻晃,似在向他回应。
“留着这棵树吧。”亦如空轻声道。
有它立在这里,好像显得这海岸不那么荒凉落寞。
冥树猷最终还是放弃了砍树,他找到一块大石头,让亦如空用忘尘椎将其劈出墓碑。
墓碑上刻字——“爱女尤春云,女婿方阿牧,孙儿方鸿、方平、方秀之墓,父尤术明立”。
“尤春云……我听过这个名字,难道……”翘枝愣住了。
亦如空用忘尘椎刻着尤春云三个字,忽道:“答叵已死。”
冥老道:“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走不出震岛尸坊周围那片山林。”
“那里的火,是你放的?”
“是,冤魂聚集之地,留着又有何用,一把火烧了干净。”
亦如空点点头。
冥老试探道:“你……是不是见过我的女儿?哪怕是魂魄。”
翘枝难得安静,有些紧张地看向亦如空。
亦如空坦然道:“见过,在一片画中幻境里,但现在,她们恐怕已经彻底魂飞魄散。”
冥老叹息道:“我知道,就算这样,也好过在那幻境里,做供人反复屠戮的玩物……我知道会发生什么,答叵身边有个小妖怪,有时会在送来的尸体上藏信,她告诉过我,这一回会让春云她们彻底了结,不再困于其中不得安息。”
亦如空只是刻字,没有说话。
冥老叹道:“若是你动的手,我该感激你。”
“该感激那小妖采乌,为了这一日,她隐忍布局已久。”
冥老叹道:“有时候,妖怪也比有些人要好得多。”
沉默一阵,亦如空忽然问道:“你原本并非东淤洲人,为何会来此?”
冥老道:“我本是中洲人,一切都是因为我手上有那支画骨神笔,身怀秘宝,便是罪过,我从中洲翻山越海,来此荒芜之地,改名换姓,避世而居,久不同家人联系,却没想到,答叵依然能找到她们,为了逼我交出神笔为他驱使,用我女儿女婿孙儿一家五口的性命相要挟,而且……在我交出宝物后,依旧杀了她们。”
亦如空沉吟片刻,道:“最开始,你是如何拥有那支笔的?”
冥老道:“是从我师父手中继承的,我们是个隐世的小门派,虽有神器在手,却从未让其张扬现世,毕竟世道险恶,势力强大的宗门还有许多,直到被答叵发现此事,开始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我原以为逃到海外便可避开,谁承想,只是掉进了他的罗网之中……”
冥老说着,长叹一声。
亦如空拂开碑上的碎屑,道:“刻好了。”
冥老对着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沉默不语。
亦如空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
冥老问他:“你准备去何处?”
亦如空道:“中洲。”
“要去中洲,在海上少说也得航行几十日,没有可以远航的大船可不行,你有船出海吗?”
亦如空道:“我会找到的。”
冥老笑道:“你不必找了,有一个人在找你,他有船,可以供你出海。”
亦如空疑惑:“是谁?”
冥老也不直说,只是看看树林上方的日头,道:“这个时候,他恐怕已经在海岸礁石那里等你了。”
亦如空准备离开树林,前往海岸,在他临走之前,那檫木花竟像是落雨一般,金色的小花纷纷坠下,落了他一身。
冥老感叹:“古树有灵,原来它知道你护了它的性命。”
亦如空看着那阵金黄的花雨,伸手接住一簇花朵,将它藏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