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岁兰微给唐柳换药。
唐柳很乖巧地坐着,口中念念有词,岁兰微离他不过几拳距离,也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就问道:“柳郎,你自顾自念叨什么呢,梦呓似的。”
“我算日子呢。”唐柳道。
“什么日子?”
“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九天了,再有二十天,这药就敷完了。”
岁兰微一愣,闷不吭声地取了一截干净的白纱叠成长条,覆到唐柳双眼厚厚的药泥上。唐柳用指尖碰了碰白纱边沿,“微微,你说这药真的管用吗。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是传说有奇效的药用起来都会有点奇怪的反应吗,很痛或者很痒什么的,那大夫不会是误诊或者随便开了药来讹钱的吧。”
岁兰微在他脑后系了个活结,后退一步道:“你从哪听来的传说,药用了让人不舒服还能是好药么。”
“街头的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啊。再说我用的可不一定是好药。”
的确都是些普通药材,四十九天加起来的份额也不过几两碎银。这药本就是幌子,不过唐柳的敏锐还是出乎岁兰微意料,他道:“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舍不得给你用好药的那种人吗。”
唐柳立马摇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应当是一种奇药,但不一定是人人都能用的好药。”他嘿嘿一笑,“能让人双目复明,可不就是奇药吗。”
岁兰微心道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唐柳还是那个唐柳。他放松了些,问道:“柳郎,你想过你能看见之后要干些什么吗。”
唐柳挠了下头:“不太敢想。不过——”他说着思索了片刻,一只手拿起竹杖一只手精准牵过岁兰微的右手,边往外走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想去看看涞水,是不是真的如老唐所说的那样清澈漂亮。”
岁兰微有点不高兴地想,你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先好好看我。他盯着两只相牵的手,不大乐意地将自己的手松开了,但唐柳还是牵得牢牢的,岁兰微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耍脾气,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于是也由他牵着,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阴郁。
“哦——”唐柳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老唐就是将我养大的人,也是个乞丐,改日有机会带你去看他。”
岁兰微也停住脚,问道:“他在哪?”
“在地里睡觉,要睡很久。”唐柳笑了笑,“等见了他,你要跟我一起跪拜他哦。”
阳光下,唐柳的笑就像春日里的湖水一样,明亮,温暖,岁兰微怔怔看了会儿,消了气,拉长语调问道:“哦,那要拜几次啊。”
唐柳愣了下,手臂往上抬了点,指尖也扣紧了,似乎是下意识想要挠脸,但因为牵着岁兰微,最后悻悻放下,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俄顷才道:“一次。”
岁兰微十分不高兴,但唐柳紧接着道:“对他拜一次,对天地拜一次,然后你我在他面前再拜一次。”
他的声音十分含糊,似乎整句话都羞于启齿。
岁兰微怔了会儿,最后重新反握住他的手,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还有呢。”
“还有?还有……喝交杯酒?”
“……笨蛋,我是说你还想做什么。”
“……哦。还有……还有徒水县,是不是和我平日听到的一样,多数地方都是热闹的。还有我住了很多年的巷子,到底长什么样,还有那几个老是一起搭伙的乞丐……”
他的影子在逐渐高升的太阳下慢慢变短,又在昏黄的小路上慢慢变长。银眉远远看着他泥泞的裤脚,又看看他半悬在身后的手,默然退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夜里唐柳被推醒了。
“柳郎,我腿疼。”
唐柳睡着没多久,被推醒后一听这话立马清醒了,“抽筋了?”说着就要起身检查,但衣领却被紧紧攥住,微微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不要动,疼。”
微微时而病发,喊疼也是真的疼。唐柳仔细回想一番,从白天到现在,微微的确没有受过伤,那就很可能是抽筋了。他侧身抱住微微,腾出一只手向下摸去:“抽筋要揉开,不然会越来越疼的。”
但刚摸到腰侧,微微整个人便用力压了过来,将他的手压在两人身体之间。
“不是抽筋……”她颤抖着道,“柳郎,好疼,好疼啊,好像有刀子在刮一样……好冷……”
喊到后面,她几乎是在说胡话,一下喊疼一下又喊冷,唐柳听她已经神志不清,心里也急了,手上一使劲就从两人身体间拔了出来,按到微微大腿上。
“这……”里吗。
唐柳一顿,猛地缩回手。
他刚刚是摸到什么了,骨头吗?
他定了定神,再度伸手,微微缠了上来。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攀到肩头,唇也凑了上来,在他脸上毫无章法地啄吻,“柳郎,让我亲一下……让我亲一下……”
唐柳急得满脑门子汗,身体动不得,只能转动脖子躲她的唇,“微微,这种时候就不要亲了,亲嘴又不能治抽筋,乖啊,让我碰一下。”他一边躲一边探手下去,碰到了微微紧绷的大腿。
他松了口气,心道自己刚刚果然是还没睡醒,正欲继续找她抽筋的地方,双唇就被结结实实堵住了,同时不属于他的舌尖急切地探了进来。
唐柳想推它出去,却缠得更紧。他有些郁闷地放弃挣扎,张着嘴随微微去了,可心里总还记挂着她抽筋的腿,手却受制于两人的姿势不能再往下摸索。
他呆了片刻,忽而灵光一闪,一手搂过微微的腰,一手横过去托出腿根,同时往上一直腰靠到床柱子上,让微微整个人跪坐在自己腿上,双腿跨在他大腿两侧。整个过程动作幅度很大,但微微非常执着不懈地亲他,两个人的唇自始至终没分开过,唐柳将她推开,刚喘了口气就被揪着衣领拽了回去。
怎么亲得这么凶,他纳闷,手伸下去检查微微的双腿,但从腿根摸到膝弯,再从膝弯摸到脚后跟,再摸到脚趾,愣是没发现有一处抽筋的地方,至于外伤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那好端端的怎么会疼呢?唐柳不信邪地又检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正想检查第三遍,下唇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撕咬了下。
“没事了,是我刚刚做噩梦,吓到了。”微微贴着他的唇低声道。
唐柳这时才发现她的身子绷得没那么厉害了,但声音听着还是很哑。他没做过噩梦,但以前身边有赌鬼被追债的时候天天做噩梦,做的多了就直接病倒了,最后药石无医一命呜呼。因此一听这话,他比方才还紧张,但脑筋一转又想到微微现在恐怕还陷于噩梦初醒的惊惧之中,便没有表现出来。
“梦到了什么,很吓人吗。”他决定说些什么来分散微微的注意力。
“很吓人。”岁兰微低下身子将脑袋倚到他肩上,双手松松搂着他的腰,似乎非常疲惫,“醒来就忘了,就记得很疼。”
“不怕不怕,梦里都是假的。”唐柳学着从前听来的妇人哄小孩的样子拍拍她的背,却拍到了她瘦削的肩胛上,一时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你是不是瘦了,明日叫银眉给你炖点汤补补。”
岁兰微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很快又仰起头索吻:“柳郎,再亲亲我。”
亲嘴真管用啊?
唐柳迟疑了一下,低头寻她的唇,第一下却亲在了她眼睛上。细微的颤动从唇下传来,唐柳几乎能想象到微微闭上眼睛难得恬静的模样,他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一下,右手捧住她的脸,慢慢从她的脸颊亲下来,最后落到冰凉的唇上。
他动作轻缓,带了些安抚意味,岁兰微原本睁着眼看他,后来就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沉入黑暗中。
唐柳松了口气,他抬起头,嘴唇和舌头都是麻的,两条腿也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有点发麻。他打了个哈欠,疲倦后知后觉涌上来,四肢忽然变得很沉重,他晃晃脑袋,将微微塞进被子里,自己也躺进去睡了。
这一觉似乎格外绵长,再次醒来,唐柳有点摸不准时辰,正想开口发问,喉咙却像被湿棉花堵住了似的,半点音都发不出来。
他动了动,边上立马有一个声音道:“你醒了。”
唐柳一愣,因为这竟然是银眉的声音。
“你睡了整整三天。”银眉忧心忡忡道。
三天?有这么久吗?
“我得风寒了?”他哑着嗓子道。
边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气,银眉没说话,托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垫起来,将一口碗凑到他嘴边。
唐柳喝了口,是药。
他就着这个姿势艰难地喝完药,嗓子舒服了点,四肢还是有点没力气,喝完就躺了回去。他往旁边摸了摸,只摸到温热的床铺,“微微呢?”
银眉答不上来,拿着空碗看了唐柳足足半盏茶时间,才道:“三天前辰时初,我和平常一样将早膳送到你院子门口,中午再过来的时候,早膳还在原地,我以为你起晚了,所以放下午膳就走了。但是我来送晚膳的时候早膳和午膳都原封不动地放着,才觉得你可能出事了。因为你不像是会错过两顿饭的人。”
银眉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唐柳安静地躺着,银眉知道他在听,继续道:“进屋后就看到你一个人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当时脸色很差,我叫了大夫来,大夫说不是风寒,是脏腑衰竭。”
唐柳吓了一跳:“不会吧?这么严重。”
“我没必要骗你。”说这些话的时候,银眉手心都在冒汗,她也是提心吊胆地在这里待了三天,确定没有威胁才敢对唐柳说这些,“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唐柳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脏腑衰竭,听起来是将死之人才会得的病。
“这次不算特别严重,好好养一段时日就可以了。”银眉看出他的担忧,安慰了一句,再次问道,“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吗?”
唐柳回想了一下,如果非要说,就只有微微抽筋、啊不对,做了噩梦,然后他们亲了一会儿,这没什么吧?而且这种事情,他也不好意思对旁人说,于是还是摇头。
“不可能没有。”银眉心里捉急,几乎是明示道,“这三天我一直待在这里,就没见过其他人。”
唐柳担忧又费解:“你们小姐丢了,没人去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