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
什么三百年?
唐柳迷迷糊糊的,总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不停念叨,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说什么三百年,一会儿说什么人面兽心。唐柳被烦得不行,想让他别吵了,睁眼就看见一块花里胡哨的木板,紧接着视野内就闯入一张眉清目秀的大脸。
“唐柳!你醒、你你你……你眼睛……”
唐柳木着脸,半晌闭上眼,再睁开眼,王德七仍顶着张瞠目结舌的脸和他对视。俄顷,王德七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旋即握住他的肩膀激动地摇晃起来。
“唐柳,你能看见了!你认得我不,我王德七啊!”
唐柳冷静地拂开他的手,实则内心天翻地覆。
他的眼睛……好了?已经过去七七四十九天了?那药真的管用?
他能看见了,然后呢,他要做什么?他应该兴奋得大喊大叫,还是为苦尽甘来而痛哭一场,又或者去拜拜神仙感谢祂终于显灵?
他脑子乱糟糟一片,在理出个头绪前,王德七却已经替他兴高采烈地吆喝起来。
“银眉!唐柳醒啦,唐柳醒啦!”他扭头朝外面大喊,不多时,一个标致女子撩帘进来,王德七咋咋呼呼地让开半个身位,指着唐柳道,“你快看,唐柳好像能看见了!”
银眉探身过来,和面无表情的唐柳对视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唐公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唐柳没吭声,银眉就回身端出一碗米汤,“唐公子多日未进食,想必此时没什么力气,先喝点汤水垫垫肚子,等会儿我再让人送吃食过来。”
王德七搭手将唐柳扶起来,往他身下垫了个枕头。银眉拿了个勺子喂他,唐柳的确没什么力气,就着她的手喝完了。
一碗米汤下肚,唐柳总算有力气讲话了。
他开口道:“今日几时?”
“今天六月十七。”王德七道,“你昏迷了快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要死了。”
六月十七。
他莫名其妙病倒还是五月份,中间大半个月他就醒了两趟,每次没多久就又晕了。
唐柳掐了掐眉心,“微微呢。”
屋内陡然陷入沉默。
唐柳抬眼看向屋内另外两人,又问了一遍:“微微呢。”
“那什么。”王德七眼神躲闪,“唐柳啊,你这才刚醒,身体还很虚弱,当务之急是先养好病,其他事情都可以放一放,等身体好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唐柳摸了摸喉咙,哑声道:“家里进贼了是不是?是不是之前那伙贼人?我早就说了,这种贼不会善罢甘休,见财起意后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你们是不是根本没请护院。贼呢,微微呢。”最后几个字带上了颤音,唐柳深吸一口气,“我的微微去了哪里,你们没有见到她吗。还是、还是她跟我一样生病了,就在别的屋子里休息。她……她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对不对?”
王德七难受地看着他:“唐柳……”
银眉沉默了一会儿,“它死……”
“他失踪了!”王德七急急打断,“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是不是被那伙贼人掳走了?”唐柳扣住他的肩膀,“你们有没有派人去追?去了哪个方向,有没有报官?她身体不好吃不了苦,你们不是也知道吗,不是老是让我小心照料吗,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她不是……不是你们的小姐吗。”
王德七肩膀被抓得生疼,他忍着疼,道:“唐柳,你冷静一点。那伙贼人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
“他们……”王德七根本编不下去。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谎来圆,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骗唐柳,最初的谎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旦戳破,散落的雪花可能会压死现在的唐柳。
“他们死了。”银眉接了下去,“那伙贼人已经伏诛了,我们赶到的时候只有他们的尸体和昏迷的你,它失踪了,我们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唐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王德七和银眉,此时才发现两人的衣裳很相似。喉间像是堵了石块,扯着他的心也慢慢往下坠,过了许久,他艰涩出声:“你们穿的是什么衣裳?”
银眉何等聪慧,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见,丧服。”
丧服,唐柳当然能看出来。他也曾为了混口白饭吃去哭丧,这种衣裳一穿就是好几天。
他只是不想相信。“你们在为谁服丧?”
银眉没有正面回答:“唐柳,它可能回不来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早日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哪有这么容易。
唐柳靠到床栏上,抬起手臂盖住眼睛。
都已经约定好了。
开启新生活,微微知道后会气的跳脚吧。
不吉利的话说出来果然最灵了。
王德七手足无措,看向银眉,后者无声摇头,拍了拍他的肩。王德七看看唐柳,起身和银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起初唐柳萎靡不振,茶饭不思,王德七放心不下,但王府内近期事务繁多,上下都需要人手,他和银眉抽不开身,一天最多交替过来两趟。
他二人轮番上阵劝人振作,竟然真的起了作用。三天后唐柳恢复如常,王德七留了个心眼子,多观察了两天,确定唐柳真的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后就把东西交给了他。
“这座宅子是你的啦。”王德七道,“这里还有一百两银子,够你一个人生活了。你没事,我和银眉就回去了,以后估计不常过来了。”
地契不认得,白花花的银子唐柳还是认得的,一锭一锭的摞起来,在屋子里也亮得晃眼。
睡了大半月,醒来后什么都有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唐柳打开衣柜,衣柜里泾渭分明,一半是他的衣裳,一半是女子罗裙,他那一半一尘不染,另一半却蒙了层灰尘。色彩鲜嫩的罗裙变得黯淡无光,唐柳顿了下,收好地契白银,关上柜门。
“那是什么颜色?”他指着床上的被褥道。
王德七看了眼,“红色,你还盖成亲时的喜被呢。”
红色。
这屋子里铺天盖地都是喜庆的红色。
红烛,红帐,红窗花。
王德七没坐多久就走了。他似乎真的很忙,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唐柳在屋子里转圈,能下床后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瞧瞧这间住了几个月的屋子,这会儿想起来了,干脆每个角落都转过去。
内屋垂了三重纱帐,用金钩固定在两边的梁柱上,离烛台很近,蜡烛插在上面,只烧了顶端一点,一半烛芯都是白的。唐柳沿着几座烛台转到梳妆台前,头回打量铜镜中的自己。
是长得不赖嘛,还挺顺眼。
他挪开视线,拉开妆奁,碰了一手的灰。妆奁里珠宝璀璨,衬得两只草编格格不入。他盯着看了片刻,轻轻将妆奁合了回去,走到外屋。
除了自己吃饭常坐的桌椅,其他地方都是灰尘。唐柳仰起头,看到横梁上结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他推开屋门走出去,院子里四棵大树狂野生长着,花圃里成片狗尾巴草摇曳,几根乱七八糟的晾衣绳随风晃荡。
唐柳走到院门口,手先脚伸出门槛,才发现自己带了竹杖出来,于是又折返屋子放好竹杖,才出了院子。
银眉搬了出去,因此隔壁院子是空的。唐柳进去逛了一圈,里面很干净,窗棂上糊的纸也是雪白的,不像他屋子里的陈旧发黄,也不像其他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是破的,烂的,糊满蛛网的。
宅子里弥漫着陈腐的臭味,唐柳走在宅子里,一路上看见无数蛮横生长的杂草,张牙舞爪的枯树,干涸泥泞的水池,就是没有蝴蝶兰。
唐柳走到他常待的小花园里,抬头望了望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整个园子里没有一点天空般的蓝色。唐柳绷着脸,离开园子去到后院。
后院倒是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遍地狼藉,但中间的水潭是干的,坑底似被大型野兽刨过,遍布焦黑木块。唐柳坐到石亭里,忽然产生了巨大的迷茫。
一无所有的人一夕之间变得无所不有,第一反应其实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极度的虚幻感。
唐柳坐着发呆,忽被坑底一道微光闪了眼。转眼一瞧,便见黑土之间露出莹白的一点。
总要找点事干吧。
他拍了拍脸,起身离开石亭,跳进坑底将东西挖出来,拿到手上一看,竟然是枚头骨。他呆了呆,旋即吞咽了一下,看看自己站的地方,几息后扔烫手山芋似的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手脚并用爬出了土坑。
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后院,没听到后院刮起呜呜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