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跑到大街上,喧嚣一下涌入耳畔,但唐柳完全无心去听,也无心欣赏自己好奇已久的街景。他逃似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直至被一个人拦住。
这人是从边上忽然冲出来的,差点撞到唐柳身上。唐柳后退一步,顾不上多看就打算绕过他,这人却跟着往旁边迈了一步,和他面对面站着,脑袋还使劲往前凑,一双眼睛几乎贴到他脸上。
“让……”
“唐柳?”这人盯着他,忽而大叫起来,“你是唐柳?”
唐柳一顿,终于低眼看拦在跟前的人。这人蓬头垢面,浑身脏污,几块破布蔽身,手持长棍歪肩站着,声音非常耳熟。唐柳低头,就见这人一条腿的膝盖不自然的往外弯着。
他缓缓看向这人的脸,“……六瘸?”
六瘸的脸瞬间涨红,他既惊诧又激动,旋即转为愤怒:“好哇!你小子竟然背着我发了大财,亏我还以为你被野狗吃了找了你好久。你说,你是不是用了我说的那个法子,赚了大钱连眼睛都治好了。你这个叛徒,有了钱就忘了兄弟,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嗓门大,周围的摊贩和行人纷纷投来目光,街角一窝乞丐一哄而上,围着唐柳七嘴八舌地说着。
“真是唐柳,我还以为哪家公子哥呢。”
“瞧瞧这衣服,一看就值钱。”
“眼睛也不瞎了……”
“喂小瞎子,你这几个月去哪了,在哪里踩了狗屎运,有好吃的也不知道念着兄弟几个。”
“就是,吃独食可不像话。你身上带钱了吧,先给哥几个使使。”
他们的手在唐柳身上摸来摸去,唐柳的衣服和头发很快被扯得乱七八糟,他心里揣着事,没空在意这些,推开前面的人往外走:“我回来再跟你们说。”
“别走啊。”几个乞丐将他拉了回去,“十多年的兄弟,不给点交待说不过去吧?”
“喂!臭叫花子,要饭去别的地方,别拦在路中间,没看见这么多人要走吗。”身后有人喝道。
一帮乞丐原本正和唐柳推搡,一听这话眉头当即竖起来了,其中一个脸上长满癞子的乞丐回过身,拨开挡住视线的几个乞丐,两手一叉腰就回骂道:“说谁臭叫花呢!哥几个和兄弟叙旧,关你鸟事!”
那人是个推着猪肉摊子的屠夫,看样子刚从坊市收摊回来,摊上还剩了很多新鲜猪肉,显然今日生意不佳,连带着本人也心情暴躁。他抄起一把砍刀,恶声恶气道:“让不让?”
砍刀刃上还沾着猪血和猪肉沫子,癞子一看就怂了,梗着脖子道:“爷今天心情好,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他一把勾过唐柳的肩膀,面朝屠夫使劲扯了扯唐柳锦缎制的衣领,轻蔑地哼了声,“走。”
一帮人乌泱泱地往街角走,屠夫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唐柳被夹在中间,有几瞬间双脚都离地了。一众乞丐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唐柳心知不给出个解释是走不了了,索性解了腰带,抖着衣裳转了几圈:“去去去,一个个狗闻着味就来了,瞧瞧,我哪有钱?”
一众乞丐明显不信,癞子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藏在别的地方了,没钱,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双眼睛,没个大钱能治好吗。”
“真没钱,我要是有,身上怎么可能不带,你们刚才摸了那么久,有摸到一分钱吗。我是前几个月在县外头救了一个大夫,作为回报,他治好了我的眼睛,又给了我一身衣裳。”唐柳拍掉在他衣裳上摸来摸去的手,“别乱摸,我浑身上下就这身衣裳值钱,摸坏了你赔啊。”
“你真没用我说的法子赚钱?”六瘸狐疑道。
“啥法子?你想出来的法子能赚钱,母猪都能上树。”
“你刚才急匆匆的是要去哪?”癞子道。
“关你什么事。”腰带被一个乞丐扯了过去,唐柳一把夺回来,扎到腰上,“你又不是我婆娘。”他挥开堵在周围的人,“讨你们的饭去,别苍蝇围屎似的围着我。”
他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诶,我那铺盖还在吧。”
六瘸愣了愣,臭着脸道:“以为你死了,早给你扔了。”
唐柳撇撇嘴,拨开人走了。他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恰逢集市散场,一大帮商贩涌了出来,众乞丐顾不得唐柳,抓着碗一哄而上。
拥挤间癞子撞了下六瘸的肩膀,朝唐柳离开的方向努嘴:“愣着干吗,跟上去看看啊,这小瞎子嘴里没一句实话,打小就属他最会骗人。他铁定发了财想吃独食,不仗义。”
六瘸一跺脚,操着拐杖快步追了过去。
唐柳走得急,他腿脚不利索,始终落后大半条街,好在唐柳那身衣裳放在人群里扎眼得很,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最后也没跟丢。
两人一赶一追,穿过三街五巷,最后停在一个路口。六瘸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到唐柳旁边,还没发问,就听唐柳道:“他们在干吗?”
六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数十来步开外,正是王府恢弘的大门。
此时朱门大开,门口高悬两盏大白灯笼,依稀能见里头一堆丧仪摆设,一行男女老少在门里头排成长列,挨个从门边上一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手里领了包裹,然后从王府边上的大路走了。
中年男子边上还有一端庄妇人,两年轻姑娘和一年少小伙。
“遭罪哦。”六瘸道,“前些日子王员外暴毙身亡,王家前主母回来主事,顶梁柱没了,一大宅子人当然走的走散的散喽。不过王员外那些个姨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分个家产又哭又闹,全县上下都在看热闹,这不,今儿个才肯走。唉,王员外这一死,县里不知道关了多少铺子,大伙都上隔壁县买东西,害得我们的生意也变差了。诶,唐柳,你说我们要不要也上隔壁县讨饭去?”
六瘸说完等了一会儿,唐柳却迟迟不应声,他扭头,便见唐柳直勾勾盯着前方,他来回看了几遍,发现唐柳是在看王府门前的一位少女。
那少女当真是貌美如画,凝脂肤,点绛唇,双眸含泪,眉笼轻愁,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尽显弱柳扶风之姿,却又不失婉约大气,就连捻着丝帕的指尖都跟春日初生花瓣似的水灵。
六瘸看得痴了,不由接连吞咽了好几下,回过神来见唐柳也痴痴地看着,便道:“唉,王家是彻底落败了,听说赔了不少钱出去,前些天癞子他们还看见王家管家去当铺了。姓王的变成了穷光蛋,全县最开心的人就是那些媒公媒婆了,也不知道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
他叽里呱啦地说着,唐柳只字未入耳。他定定瞧着立于银眉身畔的少女,心尖因其惊人的美貌而发颤,少女似乎也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扭头望了过来。
她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对唐柳出现在这里感到惊诧。
她认识自己。
唐柳往前迈了一步,胳膊被身边人不轻不重扯了下。
“……别看啦。再看王小姐也不会是你的,她这样的美人就是落魄了,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
唐柳动了动唇:“你说,她就是王小姐?”
“是啊,是不是很漂亮,你现在能看见了,该相信我以前没有夸大骗你了吧。”
王小姐在片刻的惊诧之后,朝他微微笑了笑。那是一抹尴尬又尽量想显得友善的微笑,唐柳绷着脸与她对视,远远凝视着她的眼睛,身旁六瘸大惊小怪地乱叫:“哇,唐柳,她在朝我们笑吗,她笑起来更好看了,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跟仙女似的。王小姐人真好啊,对我们这些臭要饭的也会笑一笑。唉说真的,要是真能娶到她做婆娘,就是豁出性命我也甘愿……”
唐柳神色不变,目光却逐渐锐利。王小姐很快维持不住友善的微笑,变得有点局促和无措,往王德七身后躲去。王德七察觉异样,看了王瑰玉一眼,紧接着朝唐柳的方向投来目光。
他看见唐柳,先是下意识扯开嘴角想同他打招呼,旋即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登时一变,如临大敌地往王瑰玉身前挡了挡,并不伟岸的身躯将王瑰玉挡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些,他的神情染上与方才王瑰玉同出一辙的尴尬和无措。
唐柳的目光透过他,钉在他身后少女的发尖上。
少女姣好娴雅,不论男女老少都会为之心动。
但这不是他的微微。
他的微微漂亮,纤弱,会捻着帕子故作忸怩,会娇羞地躲在他身后同他打闹,就像此刻捻着帕子躲在王德七身后的王小姐一样。
但王小姐不是他的微微。
王夫人和银眉也看了过来,四张不同的脸用同样的神色紧张地注视着他。
“王小姐三月不是招婿了么。”唐柳轻声问道。
“什么,招婿?嗐,你还想着那个呢,王小姐后来病好了,招婿也就不了了之了。”六瘸说到这里一下极为高兴,“当时王老爷为了庆祝,还在大街上撒钱呢,我抢了好多,可惜你不在……”
“哦。”唐柳转身离开。
那么他的微微去哪了呢。
不是因为病好了想悔婚,不是因为嫌他无用而不想认他,不是因为怕他纠缠而假装失踪,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开了个恶劣的玩笑,那么,她是真的不见了。
人海茫茫,他能去哪里寻找。
他的微微,又是谁呢。
早知道那个时候不该故意捉弄,应该说能看见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看她的。
世间事好的不灵坏的灵,总是应验在他身上。
“唐柳!”王德七追上来,“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在看清唐柳的表情后戛然而止,他卡壳了一下,“你很伤心吗。”
唐柳心道废话,换你没了媳妇,你也一样伤心。
他往前走,六瘸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问道:“唐柳,你认识他们啊。”
“不认识。”唐柳道,“兴许认错了。你碗带在身上没有?”
“带了!”六瘸从怀里摸出一口碗。
“那就别傻愣着,这儿人多,能多讨点。”
六瘸于是举着碗走了一段,颗粒无收,他看看唐柳,大叫:“你穿成这样,我跟你走在一起,谁会给我钱啊。”
他回头看,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厮还站在原地,用一种他看不懂的表情看着他们。
他啧啧作叹:“有钱就是好,小厮也穿得跟小少爷似的,没落了也比你我强。哦对了,听说王家剩下的人马上就要搬走了,后门都停好马车了,好几辆呢。”
“哦。”
“唉,他们走了,徒水县再也没有这么大方的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