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临近中秋,林轻没等回龙彦北,倒是等来了龙彦西。
龙彦西依旧容颜娇美,笑靥如花,虽然她来北宅的次数并不算多,可从来都如同回自家一般,与林轻也不多说礼节。
林轻知道龙彦西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对方不客套,可她毕竟是外媳,龙彦西扯东扯西,她就算坐久了不舒服也尽量忍着。
龙彦西看出林轻的隐忍,她今日也不是来找这位妹媳麻烦的,于是喝了两盏茶,便直接说道:“今年是奶奶八十大寿,恰逢中秋团圆节,算是好好相叠,必该好好庆贺一番。”
林轻听闻颔首。
龙彦北在离开北宅之前便同林轻说过老太太的寿辰,那时龙彦北想到自己恐怕不会在崑东,而姐姐龙彦西素来善于此道,也更有些玲珑主意,便告诉林轻到时姐姐定会来同她商议。
龙彦西见茶杯空了,毫不客气地让舒儿过来泡茶,继续说道:“其实奶奶寿辰之事我早有想法,八十是大寿,如今崑西,和奶奶同辈如此高寿还身体康健耳聪目明的已经没几个了,所以奶奶不仅是咱龙家的老祖宗,也是崑西众人眼中的老祖宗。我本打算寿宴那日包下翠宁楼,宴请各世家亲朋,可前日去问了奶奶,奶奶却执意要在老宅办宴,既然奶奶有了主意,那我想就顺了奶奶的意,在老宅办。”
林轻点头赞成,道:“西姐说的是,那寿宴有哪些需要北宅做的,西姐吩咐便是。”
龙彦西瞅着林轻的身子,摆手笑着说:“妹妹,一家人不必见外,你如今月份这么大,我记得中秋过后没多久便是产期,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给龙家添个重孙儿才是。寿宴之事我来操持,当下应是收棉之际吧,等小北回来,再让她补些细节便可。”
林轻听到龙彦西提到收棉的事,顿时低下头,脸上维持着浅笑:“多谢西姐体量。”
龙彦西端起茶,似乎觉得有些烫,赶忙放下,边揉着手指边说:“我这妹妹这也真是,实在不知道怜香惜玉,你都到这月份了,她还在外奔波,究竟何事比妻子待产还要紧?”
林轻抚着肚子,弯着嘴角回道:“太太并没细说,不过春茶收成折半,又遇荒年收粮也收不上来,太太为宅里产业忧虑,出行也必是考虑这些。我如今还好,宅里下人照顾,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龙彦西笑而不言,她从旁侧拿过几本书来,放在桌上,说道:“之前月份小,你还能到处走走,现下恐怕也不便出去,我从怀轲那拿了几本书,都是些奇闻轶事,若是妹妹闷了翻翻也好。”
林轻立即让舒儿上前接过,感激道:“西姐细心,林轻感激不尽。”
秋意渐浓,往年这个时候正该是北宅最忙碌的收棉季,可姜禾带人在崑西挨家挨户地走,竟真没有一家农户愿来北宅收棉,即使采棉佣金翻了一倍,那些粮民依然是木然地低着头,怯怯地摇头拒绝,连姜禾的眼都不敢看。
姜禾不解,但又好像惊觉了什么,回想半月前她看到粮仓空空时的情形,再想到眼前一户户拒绝采棉的崑西粮农,姜禾再愚钝也知道此事是有人做鬼,目的便是让龙家的棉有收获,却无人来采。
虽觉得古怪,可再一细想,姜禾又觉得实在不可能。
棉田之所以是北宅根基,是因为北宅棉田实在太大,几乎会将所有收粮之后的农民都雇来收棉,北宅每年在种棉和收棉上付出的钱财也是巨大的,作为崑东、崑西、崑南三地的产棉第一大户,谁敢来吞这块大肉?谁又能吞下这块大肉?买通所有农户不被北宅雇用,那得需要多大的财力!
可想归想,现实依旧令姜禾焦急万分,她接触棉产不久,可也知道棉花采摘只有半月时间,半月后,崑西将迎来雨季,会有长达一个月的阴雨天,即使是大旱之年,雨季缩短,可只要雨水从天而降,就会打落棉桃,到时北宅的棉花都得发霉烂在地里,北宅所有的投入都将付之东流。
距中秋还有五日,龙彦北终于从崑东回到北宅。
一进宅门,龙彦北只稍稍整顿换了件衣裳,还带着门外的仆仆风尘,便让墩叔差人去请李医师。
见太太一回来就关心姨太身孕,舒儿更是比东家更开心,不住地跟姨太说太太真是疼人。
林轻淡笑不语,只用胳膊撑着脑袋,懒懒地在一旁静看龙彦北吩咐下人做这忙那,了解宅里宅外的情况。
虽然多月在外,但龙彦北在走前还是尽所能安排一切,如今她回来,立即接过所有的事,林轻也愿落得清闲。
每次崑东归来,林轻都能发觉龙彦北身上的变化,或小或大,但并无好坏。
有时龙彦北身上也能看出四太太当年的影子,但更多的却是她自己的模样。或许没有龙四那样机敏锐利、好胜张扬,却温润坚韧,低调谦卑。
林轻想,或许龙彦北自己都未曾发现自己的这些变化。
直到李医师把了脉,亲口说林轻胎像平稳,还有一月便将生产时,龙彦北这才安下心,神情也略微轻松些。
不过眼下还有寿宴和收棉两件大事,龙彦北根本没多耽搁,简单陪林轻吃了饭,便动身去老宅看望老太太了。
望着龙彦北晒黑了些又消瘦了不少的面庞,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林轻心底不免怜惜,若在以前,就算出门半天,她的北小姐回来也要喊累撒娇,可如今,龙彦北哪还有大小姐的娇气模样。
龙彦北去老宅给奶奶请了安,离开崑西这么久,龙老太太看着小孙女满眼心疼,可眼上喜爱,龙老太太也听说了北宅收棉的一些情况,她怪不得孙女,倒是没好气地说起林轻。
“你不在崑西,收棉林轻究竟是怎么管的?我怎么听说出了不小的事?”
“奶奶,我可是今天才回来呢~”龙彦北挽起龙老太太的胳膊,挤在奶奶身边的罗汉椅上。
知道奶奶必然要问收棉一事,龙彦北只能以今日刚刚回来、对进展了解不多为由搪塞了过去。
龙老太太还想怨几句,可她要责备的林轻并不在场,再说些孙女不愿听的话,她也舍不得孙女难受,于是只疼爱地和孙女闲聊。
离了老宅,龙彦北又马不停蹄到西宅同姐姐商量中秋寿宴一事。
虽然这次是妹妹登门,但龙彦西依然体谅龙彦北又得照顾妻子又得忙收棉,便说寿宴她来操办,让龙彦北那日准备好给奶奶的礼物便好。
龙彦北谢过姐姐,她并不想在西宅久留,一是刚从崑东赶回来本就劳累,二来收棉的事她听林轻说了大概,如此异常实在让她心绪不宁,于是谈完事便要离开。
姐妹二人一同往宅外走时,龙彦西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北,我好似听说北宅收棉一事遇到些麻烦,至今没有农户愿意受雇收棉?此事当真?怎会如此?”
龙彦北迟疑了下,想着也没必要瞒着姐姐,于是摇摇头,说道:“不知何因,但此事我定会解决,棉桃结絮,哪有不收之理,而且年年如此,北宅从没亏待过收棉的粮户。”
龙彦西慢下步子,笑着说:“话也不能这么讲,若那些农户不出力却得了钱,谁还愿出力呢?”
龙彦北仍是摇头:“不出力却得钱?哪有这等好事?再说灾年不比丰年,谁不想多些收入呢,如果明年丰收还好,若再遇此天灾,恐怕日子就难以为继了。”
西宅产业也只有茶业与气候相关,即使如此,今年大灾,其他产业不被直接影响也会受到波及。
龙彦西静默不言,只在唇角处隐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龙彦北回到北宅,已是一身疲累,可恰好姜禾刚刚进门,林轻招了姜禾在偏厅议事。
之前无人收棉的困境只是林轻讲述,这次姜禾把近两日的情况细细道来,又把之前的遭遇全都讲出,龙彦北这才深知情况的严重。
想到两年前北宅因升溢粮被诸多粮农告发,那时便是自己一家家走一户户赔,才获得百姓的谅解和信任,龙彦北当即便决定第二日同姜禾一起到粮农家探探情况。
龙彦北本是带着满满诚意登门,谁知听闻北太太亲自上门,情况反倒更遭,村里的百姓农户锁紧了大门,见也不愿意见。
路上相遇实在躲不开了,干脆二话不说撒腿就跑,掉了东西都顾不得捡,像躲瘟神一般,情形实在蹊跷古怪。
龙彦北站在村口,看着各家紧锁的大门,矮房连邻,炊烟袅袅,可却没有一人,像空村一样静寂,她不禁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身后慢慢响起一点木门开启的吱嘎声,一头发花白的老农小心翼翼伸出头,朝左右周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反复确认四下真的无人后,才朝龙彦北快速招了招手,又朝龙彦北身后的姜禾等人比了个噤声手势,生怕被人发现引人入了门。
老农家住的是土坯房,墙壁早已让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房顶茅草密一块疏一块,现下是旱年,若是雨水多的年岁,恐怕房子早就垮了。
房中间摆了一张缺角木桌,桌上的土陶碗竟没一个完整,碗边遍布一个个不规则的缺口,即使如此,仍被老农留着使用。
家中唯一完整的物件恐怕就只有屋角的一个陶坛,龙彦北走近看看,陶坛里装着半坛稻谷,左右四顾,家中食量也只有这半坛稻谷。
龙彦北实在疑惑,老农家虽只有一人,可家境如此贫寒,半坛米根本不够他撑到明年,若没其他收成,他可能就得冻死饿死在冬天。
正犹疑之际,白发老农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伏在地上,连连说到:“北太太,贱奴无法报答四太太当年救命之恩,更对不起北宅,今日不能为北宅出力,请您开恩,请您开恩啊!”
姜禾等人赶紧上前扶人,连拖几把才把老农从地上拉起,问了清楚才知道,老农多年前是刘家的下人,因重病不能做工被赶了出来,本只能等死,却恰好被龙四遇见,不但给他请了医师,还给了他银两支撑他度日,虽然他日子寒苦,但靠着一点地和帮龙家收棉做工,倒也能维持。
“老伯,既然你年年都给龙家收棉,为何今年却拒绝受雇?村里其他人又是为何呢?”
面对龙彦北的询问,老农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浑浊的眸中却充满矛盾,他的手在破裤上反反复复摩挲着,似乎每一下鼓起了勇气又每一次退缩,直到过了几盏茶的功夫,众人才听到他长长叹了口气。
“太太,我……我们……对不起北宅……”老农垂下了头,“每年这时,我们都是盼着能为北宅收棉的,这是我们的福气,指着这点收成哪能活的下去啊,可、可是……可是半个多月前,有几个拳师挨家挨户敲门,他们上门便问要不要给北宅收棉,若是说是,他们啥也不说就是砸,最后扔点银子,威胁说谁敢给北宅收棉就给谁颜色瞧。村口牛家,年初二牛媳妇生了两个男娃娃,灾荒年,孩子娘都饿得没有奶,所以二牛偏说要给北宅收棉,还说要去崑西府告发那些人,结果,二牛连家门都没出,就被他们打断了腿,现在那俩娃娃……有一个已经饿死了……那之后,谁都不敢给北宅收棉了……”
老农边说边抬起粗糙的大手,在沟壑般的脸上抹着泪。
龙彦北甚是惊讶,她张了张嘴,迟疑了好一会,才问道:“老伯,你可知这究竟是何人所为?是谁这般跋扈?”
老农一听吓得直摆手:“太太,您就别再问了,我说得够多了,若是让那些人知道我让您进了门说了话,怕是我这条腿也保不住了……”
见老农实在惊恐,龙彦北知道他能说出实情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于是不再去问,而是留了些银两,又让姜禾悄悄去村口二牛家送些银子和粮食,这才离开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