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遭受旱灾,但早在旱灾起时,林轻就调动北宅所有能调动的人力保障棉田,茶园、海域滩涂、粮库等能空闲出的下人都赶赴棉田,在最旱的日子里,他们一桶桶打水、一车车运水,就是要尽量保证棉田不受大旱影响,因为从四太太起,所有人都知道,崑西大片的棉田才是北宅的根本。
春茶和夏粮都折损大半,海域滩涂收益实在太少,剩下的零星产业更算不得什么,北宅人都知道金秋这片棉田地是他们的命根子,只要保障棉田收益,便能保住北宅安稳。
但龙家家奴毕竟有限,男男女女日日忙碌,烈日下多少人轮番遭受暑气,最终才基本保住七成棉田免受旱灾顺利结铃。
待棉铃渐渐充实,长成大大的棉桃,并渐渐由灰绿色转为黄褐色时,林轻顾不得所有人的劝阻,亲自乘马车到北宅棉田走了一趟。
看着大片大片的棉田,看着已有早熟的棉桃裂开,吐露出白色的棉絮,林轻心中很难平静,她知道这是北宅人的努力。
林轻望着一个个晒得黝黑的面孔,有的男子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牙齿,有的女子早也看不出原来模样,林轻心中满满谢意,她让舒儿和姜禾搀着她,走在棉田边,朝下人们微微施礼,顿时惹得人群中阵阵惊呼。
棉田工头赶紧上前说道:“姨太,请不要这样,你是主子,我们都是北宅的下人,为北宅尽力当是本分!”
“是啊,这是我们该做的。”
“平权后,若不是北宅留我,我去哪都不踏实……”
“还是北宅好,尤其姨太来了之后,年年都好!”
“对!年年都好!”
“姨太请保重身子啊!”
“身子要紧啊姨太!”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开始说起来,说着说着,便都是劝慰林轻身子要紧的话了。
虽然身子疲累,天热汗水也浸湿了鬓发,但下人们的热情让林轻始终保持着微笑。
直到上了马车,林轻实在有些受不住,直接侧靠在舒儿身旁。
天气的炎热和马车的憋闷都让林轻难受得无法呼吸,舒儿不断为姨太扇风顺气,姜禾也着实吓坏了,她紧紧握着林轻的手,用凉水浸过的帕子帮林轻擦着额上的汗。
小郑吓得车赶快了也不是赶慢了也不是,快了怕颠到了姨太,慢了又怕耽搁了姨太看医师。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林轻总算是缓了过来,虽然胳膊腿还软着无力,可精神好了很多,腹部偶有蓬勃的胎动,让林轻紧张中又带着欣喜。
舒儿总在林轻身边,姨太的异状她见到过几次,但这次在棉田这么远的地方,李医师也没法及时赶过来,舒儿实在是觉得心惊。
可姜禾刚在北宅不久,就遇到这种境况,她只觉得凶险无比,只后悔没在宅里和墩叔一齐拼死劝下林轻不要到棉田来,等林轻恢复了些,姜禾依然握着林轻的手,整个人都跪在林轻身边。
“姨太,你如今月份大了,身子又这么重,你真的不要再劳累了,我知道茶粮受挫,你担心棉田收成,可你……你也听听大家的话吧,身子要紧,以后什么事我来跑就好,若是……若是……”姜禾眼角泛红,微微水光在眸中轮转,她始终也没敢说出那些话,“若是那样,莫说北太太,就是我姐,东小姐……都得怨我的……”
姜禾越说越觉得今日事实在后怕,就算现在见到林轻的脸色已经基本恢复如常,可那种紧张和不安仍牢牢裹着她。
林轻看着姜禾,虽然精神疲惫,但脸上还是盈盈浅笑,道:“没人会怨你,小禾,你来帮我我谢你都来不及,有你在,我已经省了很多心了。”
姜禾眼睛越来越红,疼痛在心头蔓延,万般思绪在心中翻涌,她抿着嘴,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自责地说:“轻姐姐,我能帮到你吗?我真的行吗?为何我却觉得自己很没用,我太愚笨太迟钝,若原料价格攀升之初,我就能早早察觉……那我、我就能帮东小姐避开这一切,她、她也不至于此……还有我姐,我……呜呜……”
泪水模糊了姜禾的视线,心中的遗憾和痛苦让她哀伤又自责。
林轻心中不禁怜惜起眼前的少女,她知道如果姜城是觉得亏欠龙彦东,那在东宅做事的姜禾则是将姐姐和龙彦东的遭遇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的失察让两个人变成如今的命运。
林轻手上施力,握紧姜禾的一只手,慢慢让舒儿扶她直起身子,对哭泣的少女道:“小禾,饲料一事连东姐久经商场之人都未察觉,又怎是你的错?你帮东姐做的事东姐都同我们讲过,当初让你去东宅帮忙,是因你头脑聪慧,在拳馆经营中便能看出经商天赋,但却害你不能继续在书院读书,别家女儿这番年纪还只是玩玩乐乐寻欢嫁娶,你已比别人要成熟很多承担很多。”
姜禾一边抹着泪,一边哽咽摇头:“姨太,能让我跟东小姐做事,是你给我的机会,更是我的幸运,东小姐为人正直,做事磊落,我从她那里学了好多学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以前宋先生常说要‘读书善用’,那我便是将学堂知识活学活用了,定然比读死书的强多了。但是姨太……”
姜禾抿了抿嘴,神情严肃,眼神中透着坚毅,她改了更亲切的称呼,认真道:“轻姐姐,东小姐为人太耿直太善良,她从来只想正道取财,虽知商场狡诈,可却想不到竟有人如此阴狠,直逼她到绝境,才会落得这番被动,我当时不能为她出什么力,实在遗憾,现在北宅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若将来……若将来能找到害她之人,帮她讨回饲料厂……我定要,替她狠狠报仇!”
姜禾虽然话说的凶狠了些,可那阵阵哭腔还是明显孩子气,听的林轻微微一笑,掏出帕子帮她拭泪。
直到少女的泪慢慢止住,只剩下阵阵抽噎,林轻这才挽着姜禾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让她与自己平视而坐。
林轻并没有说什么,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是坚毅又冷静,微抿的嘴角也透出她内心的坚决与执着。
姜禾登时怔住了,她瞬时明白,在对东宅和东小姐的事上,林轻同她一样,坚定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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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夏季一日日的炎热,某一日的清晨,林轻竟觉得风中带有一丝干爽凉意,这才发觉夏日已过,早已是入了秋。
林轻撑着沉重的身子起身,每晚都无法翻身让她实在睡不上几个时辰,而近一个月来,她的手和脚都肿得厉害,手指粗得拈香都不灵便了。
舒儿现在也放心不下她,虽然林轻拒绝了几次,可舒儿还是坚持搬到外屋同她一起住,方便照应。
就连早上起床晚上躺下,都得舒儿搀扶着慢慢来。
夏季收粮已经结束,按崑西今年的反常气候,秋稻的收成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姜禾已连续多日去雇佣麦田和稻田的农民收棉了,然而几日下来,带回来的结果实在令林轻始料未及——农民们竟都不愿被北宅所雇参与收棉。
北宅棉田之大,只靠北宅那些人,做点浇水的活计还能勉勉强强保下七成,可收棉那是一株一株采,一个桃一个桃摘,年年都是粮农受雇采棉,已经成了崑西粮农的习惯,甚至粮农们都强着来收,只为在自家收成外再赚些钱,人人都觉得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可今年竟一反常态,实在让北宅措手不及。
吃过早饭,林轻就见到姜禾等在了偏厅,朝阳并没照亮少女面上黯然的神色,远远看到姜禾绷紧的面容,林轻的心就沉了下去。
“昆山那边,所有人家……也都去了?”林轻不弃地问道。
姜禾点点头,语气沉闷:“是,都去了,本以为那边应该更容易些,谁知……我们走了几日,跑遍了所有人家,有的反反复复去了几次了,竟没有一户愿意来收棉。”
“怎、怎会如此……”林轻实在不解,疑惑道:“麦田那边今年蝗灾严重,救灾粮根本救不了所有人,我都耳闻多有饿死之人,那些村民百姓没了收成,竟也不收棉,那他们怎么……”
林轻双眉紧蹙,因为焦急,她的手不禁重重锤在楠木椅的扶手上。
或许这一下实在用力,林轻的身子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腹中顿觉翻涌,和往日的胎动略有不同。
“轻姐姐!”见林轻的手捂住了肚子,脸上表情露出一丝痛苦,姜禾顿时紧张惊呼一声。
林轻深深地吸着气,她扶着腹部,慢吸,再慢呼,试图平复心情和有些过激的胎动。
这是李医师教她的办法,确实有效,但她自己也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少思少虑。
姜禾见状实在不想多说刺激林轻,可棉田事关重大,林轻每次都告知她绝不能不报。
出于对东宅原料一事失察的自责,姜禾也不敢隐瞒实情。
现下已经到了收棉期,麦田区的村民竟一户都不愿参与收棉,姜禾家家走,户户问,那些百姓要么对她置之不理,要么直接回绝,冰冷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情况棘手,事情重大,姜禾心疼林轻,却又不得不如实反应,若延误了北宅的事,她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
良久,林轻终于平息了腹部的胎动,她缓缓呼出几口气,闭上眼,气若游丝般说道:“无法强求之事,那稻田这边,再看看吧。”
姜禾听闻立即颔首:“已安排人挨家去雇了,我也会挨家再去说说,今年收成不好,谁家都想找机会多赚些银两,肯定都盼着收棉呢,轻姐姐,你别再为此事忧心了。”
林轻慢慢点头,她抬起眼,朝厅外灿烂的阳光处凝望,神情中露出淡淡喜色,声音也有力了些。
“太太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