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宗戴摆宴为秦灼接风洗尘,陈子元也一道作陪。一打帘,阿妩也垂首跟在身后。
宗戴心下一转,斟了一杯酒,问:“少公来得早,这丫头服侍得还好么?”
秦灼从他手中接过那盏酒水,抱歉笑道:“多谢使君割爱,只可惜我已置妻房,新婚燕尔,总归不好。”
宗戴忙起身持盏道:“是在下冒犯,只是这样大的事,却也没听说消息。”
秦灼笑道:“在潮州入的青庐,一切从简,他也不欲铺张。”
陈子元坐在一旁,一听又是这套说辞,眉毛抖了两抖。
接下来肯定得问:怎么没瞧见夫人。秦灼若再说是丧妻那可完了。殿下啊殿下,南秦还没回,你克妻的名声可是远扬内外了。
一想到往后的名门淑女都得对他家殿下退避三舍,陈子元不免心中哀苦,愁眉吃了杯酒。
果然,宗戴接着问:“怎么不见夫人同行?”
“女儿家不比男人,身体弱,经不起奔波。我们快马先来,叫他车马慢行在后。”秦灼举杯道,“到时候更要叨扰使君。”
陈子元心下腹诽,萧恒生死不知时说是新鳏,两人碰头就说是新婚,敢情他家殿下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将人家做老婆看了。还车马慢行在后,你这老婆可是宁肯在潮州作死也不愿跟咱们走呢。
他自己在这儿犯嘀咕,秦灼却神色自若,同宗戴侃侃而谈,一会讲人情风物,一会讲民生见闻,只口不提兵粮之事。这样谈笑宴饮过半,秦灼又倒一杯酒,问:“我来时见有人收拾香案牲畜,瞧着要祭祀。”
宗戴目光一动,叹道:“是祭祀。咱们柳州当地有座五通神庙,常有神明显灵作祟,在下受一位仙师点化,每月十五献十名女子,这才安生。”
“竟有这等事。”秦灼唏嘘道,“只是神明之事,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自个也信奉光明神,里头的道理也懂。只怕使君为了行此办法,招致了不少非议吧。”
宗戴叹道:“百姓起初不愿,可五通神愈演愈烈,这才答应。在下是柳州的父母官,每个女子都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若非别无他法,如何肯行此下策?”
秦灼好言劝慰几句,问道:“十五快到了,一切都打点好了么?”
宗戴道:“差不多已停当,用过饭,在下带少公去瞧瞧。”
秦灼笑颜依旧,从底下踢了陈子元一脚。陈子元麻溜夹了一块麻油鸡咽下去,拿酒冲了一口。
在潮州是真给饿惨了。
宴后,宗戴也没多言,替秦灼领路去了五通神庙。柳州少山地,好容易有一座丘陵,这神庙就立在山丘深处。清晨霜重,树影婆娑,日光下澈,晶晶然也。山路两旁皆束了彩绦,直通往庙前。
庙里已张灯结彩,罗堆了如山的香灯香花。柱子似乎也新漆过,散着淡淡松香气。
秦灼在五通神像前站住脚。
据说五通神是五名兄弟,上面便有五座大像,却共座一个莲台。和一般神像的慈眉善目不同,五通神像青面獠牙,油漆彩绘,每座高有丈余,在幽森庙宇里十分骇人。
宗戴从蒲团上跪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瞧秦灼无动于衷,小声道:“少公,神明香火底下最为灵验,若有所求,可以拜一拜。”
陈子元在一旁一板一眼,“殿下信光明宗,不能跪旁的神。”
秦灼道:“上柱香吧。”
陈子元便点了三炷香,袅袅青烟里秦灼接在手中,瞧了宗戴一眼,插到香炉里头。
陈子元往一旁逛,指一个供盘问:“怎么还有女人衣饰?”
一张矮脚香案上堆放着数件女子衣裙,颜色如雪,另有十顶幂篱,并一些赤金首饰。
宗戴说:“这是供奉当日十名献女的衣物。”
秦灼瞧了一眼,转头说:“这是干系民生的大事,使君还有的忙。我们两个闲人,等这一阵子过了再同使君商议落脚的事。”
宗戴还要在庙中查问供奉安排,便送秦灼到庙门口。柳州百姓多避讳这日子,山路上也没什么人。两人缓步下山,秦灼问:“你怎么瞧?”
陈子元嗤声道:“我瞧这姓宗的不是什么好人。”
秦灼笑问:“都说吃人嘴短,今儿这顿饭可够你在潮州两个月的油水。”
“就是这顿饭的事儿。”陈子元道,“这天下粮荒,柳州不比潮州好上多少。同样是百姓挨饿受冻,人家吴月曙就能吃糠咽菜,这位在这里大鱼大肉。姓吴的做人虽不地道,但当官却是数一数二的。这位宗刺史倒会为人,又是温泉又是美女,一边饱你的口腹一边爬你的床铺,不就是现成的温柔乡英雄冢,等着给你下绊子吗!”
秦灼乐了,“长进啊子元,都会见微知著了。”
陈子元瞅他,“成了殿下,您别捧我。柳州有鬼,你还把那姑娘送回来,不摆明叫她喂鬼吗?”
他瞧秦灼神色,故意道:“殿下,你这岁数也到了,虽没娶妻,也该收个房里人。我看那姑娘生得不错,性情也好,你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乐不为呢?”
秦灼不接这茬,拿他方才的话堵回去:“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陈子元眼前立刻浮现出萧恒一张脸。秦灼几次三番为他发疯,床还没上就快睡到冢离去了,这小子好手段,够厉害。
他正神游物外,秦灼捻了捻方才溅上手背的香灰,微笑道:“成了,既然此地有鬼,咱们就捉个鬼瞧瞧。”
***
十五,夜祭,家家闭户,府兵戍守中,十女牵彩上山。
月亮惨白无光,像一个纸月盘糊在天上。阿妩走在队中,幂篱低垂,只能瞧见脚下山路和方寸衣袖。前后献女们手牵同一条彩绦,那带子正簌簌抖动着。
夜间寂静,阿妩只听众人低低抽噎,在空荡山间如同鬼哭。梢头黑影倏地掠过,响起极尖锐一声枭叫。阿妩吓了一跳,脚步一乱,就要从山上跌下去。
身后,一只手轻轻扶她一把。
阿妩顿时尖叫一声,转头见是后头的一位献女,忙颤声道谢:“多谢姐姐。”
那献女不答,只将手撤回,袖间叮铃轻响,是缠臂金的摇声。
五通神庙近在眼前。
终于有女人遏不住低叫一声,将彩绦一扔,大哭着要往山下跑。两旁士兵立即拔刀,将众女团团围住。
那女人瘫软在地,断断续续哀求道:“军爷,军爷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谁家里没有老婆姑娘,谁能见自己的妻女叫人糟蹋……我已经许了人家,我已经许了人家了……求军爷开恩,求军爷开开恩吧!”
众女哭作一团,呜呜咽咽之声回荡山间十分瘆人。那士兵面有不忍,还是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神座收了你们,好歹能救全州百姓的平安。”
“他们平安,我们呢,我们合该死吗?”
一旁军头面有不耐,喝道:“嚎什么丧?服侍神座是多大的荣耀。使君有命,若不想干也不必下山,当即拖到里头埋了,也是一样!再哭惹恼了神座,休怪咱割了你们的舌头!”
众女被驱赶家畜似的撵到庙中,紧接着庙门轰然一合,外头落上了锁。
头顶神像如同厉鬼,女人们挤在一块,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阿妩抱紧身体,癫痫似的浑身发抖。扶她的那女人坐在一旁,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阿妩怕极了,死死咬住手腕。身边轻轻一动,那女人安抚性的握住她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只是比寻常柔荑要大一些,也不娇嫩,指腹掌心磨出薄茧。
这几乎像只男人的手。
腕上缠臂金斜斜滚下,落在手背上。那只手戴首饰也并不吊诡,甚至十分得宜,这么瞧又不是很像男人。
窒息般的死寂里,庙中钟漏滴答作响,像血滴落的声音。
似乎窗纸轻轻破了一声。
阿妩似乎闻到一股像肉香又像木香的奇怪味道,不一会便头脑昏沉,身体一歪沉沉睡去。
阿妩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被装在一辆门窗用木板密封的马车中。她浑身没有伤痕,却也没什么力气,竭力用身体撞击车壁,却只如蚍蜉撼树。
她眼泪糊了一眼,想要嘶声大喊,却只有丝丝缕缕的气声挤出喉咙:“救命……救命!”
一轮山月下,十辆马车辘辘前行。半夜已疏疏下起冬雨,寒凉异常。一队黑衣人马驱车缓慢而行,首领笑道:“中了软筋散还有气力,这小娘够劲!”
一旁有人道:“上峰只要我们带去人,瞧那意思,也不是用来睡的。不如……”
首领喝道:“愚蠢!这些女人但凡破了身子就毁了效力,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人笑嘻嘻道:“人吃五谷总会生病,中途病死一个,上峰也会体谅。”
首领和他目光一对,哈哈大笑:“好小子,有你的!下马,开车门,将她擒出来,我与兄弟们一同享用!但这件事若走漏半点风声……”
那人忙笑道:“您这是哪里话,咱们爽快爽快,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小娘——等事一了,绝对给您料理得干干净净。”
荒山野岭最能激起兽卝欲,更何况有人只是徒披一张人皮。黑衣人纷纷下马,三两下将车壁钉好的木条拆卸,将阿妩从车中连拉带拽地挟抱出来。
阿妩尽力扭打,在一群武人手下却不过猫般的抓挠。她咬在一只生满汗毛的手背上,那人吃痛,兜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怒声道:“泼婆娘,老子不弄死你!”
就在首领挤进她□□时,马群突然一声惊鸣,一个黑衣人高声叫道:“头儿!前头有人!”
“有人弄死,废什么话!”
那人颤声道:“弄……弄不死啊……”
首领给败了兴致,拾掇了把衣裳起身,循那人的指向望去。
深山里,雨刚过,影子像一地血。
山路前站着条人影。
首领腰带还半挂着,从一旁拔了把钢刀抡臂掷过去,厉声喊道:“敢挡老子的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那刀破风而去,又快又冲,人影轻轻一晃,仍缓步走来。
嗡的一声。钢刀插在地上。
没有砍中。
如此幽森之景,首领也不免后脑一凉,抽出自己的腰刀,为壮胆气大声叫道:“什么人敢装神弄鬼!”
无人回答。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远不近的鸟兽鸣叫里,头顶树叶也飒飒作响。突然队里爆发一声惊叫:“头儿,这、这……”
首领赶忙一瞧,最后一辆马车的车窗打开,已然空了。
首领大惊失色,忙转首看去。不远处,那人已站在月下,隐约能够看清形容。
白衣,白靴,白幂篱。双手轻轻一抬,幂篱摘落,露出一张白脸颊。那脸上晕着薄红,被凉雨冲淡了。脉脉月辉下,竟有些男女莫辨。
黑衣人颤声叫道:“头儿,是鬼、是鬼啊!”
刀剑出鞘的碰撞声里,那人微微俯身。手腕从衣袖间垂落,缠臂金丁丁零零滚向手面,空谷之中如同梵音。
随即,一把足有三尺的虎头长剑从靴边拔在手里。
他微微一笑,柔声说:“啊,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