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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十八 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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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红烛艳影里,十数道膳盘热香四溢。萧伯如只用了几口仙人脔便搁开汤匙。

贺蓬莱不愿领官职,只从御前做个行走。他捏了个贵妃红在手,咬了口酥皮,道:“陛下胃口不好。”

萧伯如道:“蛤蜊有些腥。你吃着,吃不了便撤掉,我去瞧会折子。”

她往内殿去,贺蓬莱从不亏待嘴,便端了盘金银夹花平截跟进去。

萧伯如登基后并不刻意做男装,如今自个在殿中,外头拢一件狐狸皮裘衣,里头系大红衣裙。拧眉瞧了会折子,又丢手撂开。

贺蓬莱问:“陛下有心事?”

萧伯如道:“西琼再度发兵攻打潮州的事你知道。”

贺蓬莱颔首,“秦灼一走,他们竟还能扛这么久。”

“秦灼走了,弑君的那位萧六郎留下。”萧伯如敲了敲折子,“地方传回消息,他向外打着建安侯的名号招兵求粮呢。”

贺蓬莱一惊,“建安侯不是早死了么?”

萧伯如道:“李寒在并州案结案文书里的确写明,张彤衷骗杀崔如忌及建安侯一事。可这位萧六郎神通广大,串的故事神乎其神,细节又环环入扣,还不知在哪又弄了块五龙玉佩做凭证。现在人人只当建安侯是九死一生逃脱了,正万众归心呢。”

她轻轻嗤笑一声:“我瞧他拼得一死也要杀了老头,本以为是莽夫一个,没成想是个有野心的,大志向啊。”

贺蓬莱细细嚼着卷子,冬日的蟹子并不肥美,这点心也失了些风味,他低声问:“姐姐是想叫他们鹬蚌相争,还是准备发兵?”

“内乱不平,安以攘外。”萧伯如冷冷道,“萧恒已空乏粮草,能撑的时日不多了。”

贺蓬莱问:“若他力不能支,果真失了潮州呢?”

萧伯如道:“潮州先跟从秦灼,如今又听萧恒的驱遣,想来已有反意。”

贺蓬莱听出言外之意,“陛下是想隔岸观火?”

萧伯如没有立即回答。

她虽有此心,但潮州正位于南关隘口,得之可向四方挺进,西琼若一举攻克,只怕挥师北上将如破竹之势。

烛火晃动下,萧伯如终于提笔,旨意尚未写完,便听门外有内侍通报:“陛下,孟侍郎求见。”

贺蓬莱端着碟子下去。那点心冷透了,蟹肉便有些腥,他也不吃了,叫人一并拿掉。

孟蘅入殿时长乐拢衣裳站起来,不待她下拜便叫道:“侍郎免礼。侍郎用过饭了么?”

孟蘅道:“回禀陛下,臣已用过了。夤夜拜见,是要奉送最新邸报。”

长乐便从榻边坐下,“我有些头痛,侍郎念给我听吧。”

孟蘅只好领命,从头瞧了一遍,道:“秦灼已率麾下部曲抵达柳州,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萧伯如搓开薄荷油按脑仁,没有立刻回答。

她当初与秦灼做交易,没想到秦灼竟有蓄兵之举,那这盟友就变成了肉中钉。可同样,秦灼既然在宫倾之日救走萧恒,想必已经知道是她助萧恒入宫弑君。

这是萧伯如最要命的把柄。

她对秦灼欲除之后快,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灼若将此事抖落出去,必然惹得纷纷物议。她一个女人登基,皇位尚不稳固,秦灼若狗急跳墙揭发此事,只怕又是一场动荡。柳州是秦公汤沐邑,秦灼前往虽不算叛逆,秦善却也容不得他。

何如坐观虎斗,等着狗咬狗呢。

萧伯如睁开眼,瞧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嫣然笑道:“这样,侍郎替我下一道密旨给秦大公,他自己的家务事,自个料理去吧。”

孟蘅依言领命,正要告退,却听萧伯如轻轻叫一声:“姐姐,如今更深露重,路少行人,一个人回去到底不安全。不若留下。”

孟蘅一颗心轻轻一颤,抬眼看她。

甘露殿烛火摇曳,红帐低垂,萧伯如打开一盒香膏抹手,女人体香融混在兰草香气里,随香炉中的沉水气息幽幽拂面。她像有些热,微微松了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胸部肌肤。接着拿一枚梳子梳头。

那半副鸳鸯玉梳。

榻前,萧伯如罗裳半解,现在不是皇帝而是独守空闺的女人。

孟蘅立在原地,默然片刻,终于拜道:“臣尚有公务料理,先行告退。”

梳齿磨过长发,细微、尖锐地叫了一声,萧伯如脸上笑意依旧,颔首道:“侍郎好走,叫人给侍郎提盏灯。”

孟蘅再拜离去,殿门也轻轻闭合。萧伯如看向镜中,突然有些理解帝王的三宫六院。帝王握不住故人也握不住心,只能沉湎在肉卝欲里找情意。孟蘅虽再度追随她,却只肯与她做君臣不肯与她做情人。

她的确有些冷了。

帐外蜡炬成灰,萧伯如陷在床上,手腕低垂下去,成亲日戴上的那只金臂钏叮铃响了一声。她突然叫道:“宣金吾卫大将军范汝晖觐见。”

一声令下后,会有全副武装的范汝晖在她榻前跪倒,萧伯如会含笑看着他,将自己赤条条地从衣裙见解放出来,用那只戴着金臂钏的手捏起他的下巴。

范汝晖的毕恭毕敬比不上虞山铭的野性,但长夜漫漫,倒也够了。

***

秦灼马入柳州天色已黑。

街上别说行人,连个打更的都没有。一派幽冷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檐前却亮着白惨惨的纸灯笼,夜风冷飕飕一吹,满街白灯摇晃,百鬼穿梭一般。

骑队马蹄都绑了蓖麻,踏在路上动静轻,可到底数千之众,听着便像闷闷擂鼓,但无一家开门探看。

陈子元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殿下,我瞅着怎么这么瘆得慌呢?”

褚玉照道:“有句老话叫辰州的跳尸柳州的鬼,柳州是打棺材的老地,只怕南北丧事都要从这儿买寿材。白事沾久了,自然阴气重。”

“也不能这么重吧,家家户户都做棺材生意吗。”陈子元嘟囔道,“殿下,前面就到了柳州公廨,一根人毛都没有,只怕是宗戴这小老儿得了消息,故意躲着咱呢。”

褚玉照道:“柳州刺史宗戴圆滑,同文公和秦善都有些交情。看样两边都不愿得罪,更不想从中间站队。”

秦灼笑道:“当初徐启峰约见我,在柳州驻扎军队,这位刺史未置一词。我杀了徐启峰灭他的残部,宗戴也没有半分表示,是打定了不想趟南秦内斗的浑水。”

陈子元低声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月色幽寒,隐约有乌鸟啼鸣。秦灼轻轻勒马,黑马冲州府府门打了个响鼻。森森人马驻步,他从手指上旋下虎头扳指。

陈子元跳下马背,从他手里接过扳指,上前叩响门环。

一番通禀后,一个长须白面的中年男子匆匆戴冠出来,揖手叫道:“在下柳州刺史宗戴拜迎少公虎驾。”

秦灼认镫下马,抱拳微笑道:“夤夜打扰,使君勿怪。”

宗戴整了整帽子,“少公哪里话,柳州本就是南秦食邑,少公要来岂不是天经地义?在下已着人去备温泉热汤,少公舟车劳顿,早些安顿休息。”

这是不想谈论筹粮借兵的事情。

“那就劳烦使君。”秦灼将扳指戴好,突然叫道,“全体虎贲军!”

黑夜中,响起齐齐抱刀的铿然之声。

秦灼抬眸看向宗戴,倏然绽开笑容,“扎营。”

虎贲军得其号令,当即齐声下马,白灯映照下,乌压压如数千阴兵。

宗戴不由打了个寒噤,忙笑道:“弟兄们远道而来,岂能在外头挨饿受冻?长史,还不快安排厢房院子,供虎贲军下榻扎营?”

秦灼也无意逼迫,对他颔首,“既如此,就劳烦使君了。”

***

众人安顿后,秦灼住进温泉别苑。

宗戴早已命人打点妥当,一进门便觉和暖如春。秦灼便除掉衣袍走进汤池,靠着池壁闭上眼睛。

冬日湿冷,秦灼又连日骑马,腿伤早已发作,只是行程匆忙,他一路忍痛不说。如今有一汤温泉滋养,只觉浑身陶陶,膝盖往下的疼痛也纾解不少。

他长呼口气,突然闻得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听见衣料窸窣摩挲,有人取水缓缓淋在他肩头。

秦灼身体一绷,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侧首一瞧,笑道:“有劳娘子。”

池边已跪坐个穿素衣打襻膊的女孩子,低头对上他目光,顿时微红两颊。

秦灼双臂搭在池边,是个极其悠闲慵懒的姿态。黑发半湿,丝丝缕缕曳在水中,披拂在身上。他皮肤又极白,因暖意透出薄红,正以仰视的角度上望过来。那双眼仁琉璃珠子似的一闪,便开了一朵笑容在脸上。

宛如琼花重重照人来。

女孩子一时低头,不敢答话,秦灼问道:“娘子如何称呼?”

“妾贱命阿妩。”

“娘子一直打理这院子么?”

“妾本在使君府中伺候,如今少公驾到,使君特地拨了妾来服侍。”

“使君盛情如此,我真不知要如何还报才好。”秦灼从池边端了杯酒,却没有吃,“今夜一入贵地,便见满路白灯,又没个行人,的确骇了一跳。这是娘子家乡的风俗吗?”

阿妩声音一滞,悄声道:“快到飨神的时候了。”

“飨神?”

“是,柳州有一座五通神庙,每月十五使君都会做一场法事前去祝祷。”

秦灼奇道:“飨神怎么也该喜庆一些,如今家家挂白,是有什么说法?”

“是避讳。”阿妩声音微微发抖,“五通神本是庇护柳州的神明,可前些年起,就开始作祟。五通神夜里驾到,清早再看,就丢了不少女人,三日后便弃在神庙后堂,都被……都被……”

秦灼心中一惊,问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们不记得?”

阿妩低泣道:“但凡回来的人都疯了。就这样邪神作祟,家家户户不得安生。可这邪神像生了耳目,谁家又适龄娘子全部知悉,非奸即掳。使君连设法坛也不见作用,后来一位仙师驾临,说每月十五选十名女子做人牲,便能止此灾厄。”

“用了这个法子,五通神当真不再搅扰柳州了?”

“的确不像从前那般猖獗,只是……只是每月都要献人,压根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妾是怕极了。五通神收纳妇女是为了喜事,如今家家挂白、人人穿素,就是为了用白事冲撞,希望他嫌恶不要这家的女子。”

阿妩突然伏在池边,连连叩头泣道:“求少公救救妾吧,求少公收下妾,妾愿为少公做牛做马,日后绝不会冲撞夫人半分。只求少公怜恤,妾实在不想做那个人飨啊!”

秦灼并未着急扶她,反而静静问道:“难道娘子跟我,就不会被掳吗?”

阿妩掩面道:“使君管着献女的名单。今夜使君要妾来伺候少公,若是不成……使君过几日就要把妾献给五通神了。”

秦灼思索片刻,问:“从前邪神作祟,每家每户的女人都被掳掠过吗?”

阿妩含泪点头。

“使君的妻妾女儿,也不例外?”

阿妩微微一怔,“尚且不曾。使君到底是一地长吏,老人说都有神明看顾的。”

“这邪神还够见人下菜碟的。”秦灼轻轻一嗤,将酒杯丢开。

见阿妩仍伏在地上,秦灼柔声安抚道,“娘子勿怕,使君有神明看顾,我也有星宿傍身。白虎之宿,专治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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