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母吕氏行三,小字向萝,和两位兄长一样,都是香草宜人的好性格。但岑知简在她膝下尽孝的时日并不多。
岑知简出生不久,肃帝便入主长安。不知出了哪里的谣言,说襁褓中的建安侯藏在岑府,好一派刀兵相围。幸得岑老太公巧作周旋,保得阖府平安。但小婴儿受惊大病,自此体弱,常伤病痛。
吕向萝心痛不已,悉心照拂,寸步不离。直至岑知简七岁那年遭过一场大难,有一癞头和尚化缘经门,卜曰岑知简亲缘寡淡,当入道修行解厄。一个佛门弟子要劝人修从老庄何其古怪,岑母却毫不犹豫,应允老太公携孙入山,自此红尘世事茫茫相隔,只有每岁年节,母子才得以相见。虽如此,母子间书信却多,其间殷切叮嘱,莫不道尽慈母心肠。
后来岑知简入京,吕向萝执手相送,至郊又三里方归。再后来岑知简流放又飘零,为防连累家中,没有涉足华州一步。想着悠悠天地内总有相逢日,却不料元和年母亲越来越远的婆娑泪眼,竟是最后一面。
岑知简从棺前跪下,将盛放纸钱的盂盆端起来。庄子在妻子灵堂上能鼓盆而歌,而他面对母亲的棺椁只能落泪。他修道多年一颗凡心仍化不成。到底是个俗人。
岑知简为母守灵,两日水米未进。
犹道日落夜上,吕纫蕙立在院中,忧心忡忡,“他身子骨打小不好,这样不吃不喝怎么经受得住?”
吕择兰叹道:“道家辟谷是常事,由他吧。”
他这一声叹息尚未发完,被弟弟拍了拍手腕。吕纫蕙道:“兄长,你看。”
吕择兰抬头望去,见一个蓝色身影从岑知简身边缓缓蹲下,手中递过一只热气腾腾的碗。
梅道然说:“可以不吃饭,得吃药。”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丢到地上。
梅道然不多劝解,陪他立在一旁。
吕纫蕙看在眼中,奇怪道:“这位是……?”
吕择兰凝眉看向灵堂,正对上梅道然猝然回首的眼睛。他没有什么动作,但梅道然已经读懂他眼中深意,提步跨出门槛向院中走来。
吕择兰对纫蕙道:“二弟,你看好丹竹。”
吕纫蕙颔首,“兄长放心。”
吕择兰往园中走去,梅道然也跟过来。等二人住步,已是一片幽寂无人的所在。
梅道然向他抱拳,“多谢长公施与便宜。”
他到底是萧恒心腹,在潮州营又身居高位,倘若叫外人探知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吕择兰向他抱袖,“阵前屡见统领雄姿英发,如今更知统领侠义心肠。我代三娘谢过统领护卫丹竹之恩。”
梅道然道:“吕长公客气,公呼我前来,是有要事?”
吕择兰深吸口气,开门见山:“听闻萧将军不日要发兵讨英,断没有这时候叫统领离开的道理。丹竹在潮州客居已久,更不会在时局未定之时回乡探亲——潮州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心中一紧,但容色未改,“私事而已,公无需忧虑。”
吕择兰忧色未展,“英州兵强马壮,更有影子相助,统领不在潮州,萧将军便如失一臂。丹竹已平安送到,统领还是尽早回去。”
梅道然看他一会,笑道:“我一路奔波,岑家不以水酒相携也罢,直接撵人,不好吧?”
他盯着吕择兰的眼睛,“长公是朝廷的人,如今怎么关怀叛逆?”
“马上就不是了。”吕择兰笑了笑,“萧将军是成大事者,若有一日功成事立,切记以生民为念,毋蹈千秋万代帝王之覆辙。”
吕择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梅道然的目光追随他离开回廊隐入园门,像追随一片秋叶凋零在霜秋尽头。
***
翌日清晨,丧仪已备,宾客咸至。岑知简戴孝在前,从一旁接过瓦罐。
他双臂高举过头顶,正要下掼之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奔跑之声。
院门里跨进一个身穿官袍的长须男子,看穿着服制,当为一地长官。他身后公人足有二十余人,个个佩刀持棍,向灵堂迈步而来。
吕纫蕙疾步冲向堂前,呵斥道:“我看阁下也是一方大吏,竟私闯民宅、惊扰亡魂,是将大梁律法抛之脑后了吗?”
男子对其拱手,“阁下见谅。在下华州刺史岑渊,得知叔母病故,前来奉送赙仪。”
一位在堂的老叔祖岑松岩解释道:“广涵是华州的父母官。虽与本家出服,但华州岑氏同气连枝,依旧是密切亲眷。”
说着又拧眉斥责:“既然在岑氏宗族面前,我倚老卖老,也不与刺史论什么卑人老爷。你既知今日是叔母丧礼,怎么不整顿衣裳拜祭,反而带着人手强闯府邸?”
岑渊向岑松岩再度拱手,“请恕晚辈无礼。晚辈于今日登门,实为另一桩要事。”
“年前陛下颁诏,清剿影子逆党,四海无不遵从。今日拂晓,有一封书信射在晚辈窗上,密报岑氏窝藏影子头目。事关重大,晚辈不敢不亲自前来。”
岑松岩木杖连连顿地,“笑话!什么影子逆党,明明是网罗的莫须有之罪!”
岑渊躬身道:“晚辈信重各位为人。但若有万一,叫逆贼惊扰了丧仪,叔母在天之灵恐难安息。晚辈出动公人合法合理,叔祖却再三推诿,只怕叫人猜疑窝藏罪犯。”
岑松岩还要动怒,吕纫蕙忙在旁安抚,“松岩公,清者自清,叫他赶紧看完,千万别耽误了时辰才是!”
岑松岩迟疑,看向岑知简,惊觉岑知简神态不对。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结上另一层惨白的壳子,缓慢向右方挪动两步,将梅道然挡在身后。
梅道然前来不过三日,且未曾对外声张身份,岑氏上下更无一人认识他,怎么会招此横祸?
思量之际,岑渊已经跨步上前,一手敛袖,一手指向岑知简身后。
“你,请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