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摩擦声响起,苏明埃一抬头,在牢门外看见秦灼的脸。
他讶然道:“……殿下?”
几道足音之后,秦灼已一身素白地立在他面前,后面跟着抱刀随行的陈子元。
秦灼上下打量他的形容,叹道:“苏二叔受苦了,这些日牢中有没有为难你?”
苏明埃忙道:“臣受些折辱不妨事,敢问殿下,如今情形如何?”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案上独一盏籽油小灯,昏昏暗暗,跳跳荡荡。秦灼拔下玉簪,拨去积灰,金色灯花在簪头一绽,盛放的光芒照亮秦灼面孔。他轻轻笑道:“二叔能在这里见到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明埃面色一滞,接着长松口气:“父神保佑,殿下首战告捷,是臣等之福。听闻廖贼竟敢对殿下动刑,臣不能救护万一,到了地底下也无颜面见文公和列祖列宗……”
秦灼捻掉簪头灰烬,“二叔不必如此自责,皮肉伤而已。”
苏明埃颤声道:“臣罪丘山。殿下托付家书,臣本当安全护送,却叫小人坑害,陷殿下于如此囹圄……”
秦灼笑道:“二叔这桩错漏犯得极好。若非如此,我要发作还要平白等些时日。经此一事,也正好将身边的奸细清除干净。”
苏明埃闻言怒道:“敢问殿下,这贼子是何许人?不把他碎尸万段难解此恨!”
“不急,我先同二叔讲件旧事。”秦灼将玉簪关好,“我阿耶在长安薨逝不久,我就骑马摔断了腿,残疾做不得大公,我叔父秦善便自立登位,我记得是在元和八年。”
苏明埃眉头一跳。
秦灼徐徐道:“元和八年,秦善袭位之时,苏氏一族发动宫变。我阿耶临行前以防万一,给他的亲信褚山青和二叔的阿耶苏望城授以兵权,并将大公权戒交给我,以此调动兵马以为节制。二叔知道,褚山青被秦善收买按兵不动,老苏公率兵除贼,却一夕落败。秦善当时不过一万兵马,苏公手中将士与其相当,如何也不该输得这么迅速。后来苏公斩首,苏氏一族因此凋零,我虽居于深宫行动不便,却也派人暗中探查过此事。哎,还真叫我打听出了消息。”
他面带惋意,“二叔遭此灭门之祸,全因族中出了内奸。”
苏明埃两腮战栗,浑身发抖。
“可惜无茶无酒,该给二叔暖暖身的。”秦灼叹口气,“这奸细是个本家,当年不过二十余岁,平日默不作声十分老实,谁想竟能背后捅这么一刀,我便晓得,他必是深恨苏氏之人。他诈称死于这场大难,隐姓埋名,苟活下来。”
“我本以为立此大功,秦善要重重封赏他,出乎意料,并没有,秦善甚至没有提及这个人。我就明白,秦善想让他做一枚长长久久的棋子,打入意图拥护我继位的旧臣内部,把这些‘贰心之臣’一举拔除。秦善或许给了他富贵,或许富贵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背叛苏氏甚至不是卖主求荣,全然因为报复。我当时虽查到这件事,但这么个人,我不敢动也不敢用,直至今日。”
秦灼凛声道:“诱我入关,就是他的图谋之一。他本想叫虎贲随我入内,到时候山门一关把我这一干人等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只是他没想到,萧重光这么撑着我,整个潮州营都拨给我取用,就算强攻大明山也未必没有把握。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想了这么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把虎贲留在关外,引我只身入关。我死后群龙无首,再各个击破,岂不更好?”
那点烛光挣扎起来,秦灼莞尔道:“既如此,我岂能不遂他的意?我还要助他一臂之力呢。”
他将家书丢在案上,微微一笑:“我想请教二叔,这封信是如何落入廖东风手中?二叔是精明谨慎之人,竟会让如此关乎性命之物落于贼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对劲。何止是我,只怕苏公九泉之下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将全家置于死地。”
苏明埃浑身一震,“殿下是疑心我?”
秦灼笑而不语,只看他。
苏明埃抓紧衣摆,手上镣铐锒铛,哑声道:“此番殿下遇险,是臣一人之过,殿下要打要杀臣一应承担。只请殿下明察,臣绝非如此背主忘恩之人,殿下若不信,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二叔别急着死。二叔就不好奇,究竟谁是我真正的内应吗?”
苏明埃咽了口唾液。
秦灼竖起两指,连敲三下桌案。
牢门口响起脚步声,陈子元让开身,一个黑斗篷躬身入内。
他掀掉风帽,对秦灼一揖到底。
秦灼起身,虚扶他一把后,缓慢踱到苏明埃身侧,拍了拍他的肩。
苏明埃双眼圆睁,结舌道:“你……是你!”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道声音。
他只听得一瞬风声鼓动,是秦灼衣袖打向耳畔,如同白浪。紧接着喀嚓一声,一把虎头匕首已飞速切开他喉管,抬头,是秦灼冷清含笑的双眼。
他自以为是弄潮者,到底不过一个溺毙之人。
苏明埃身躯仆倒在地之时,秦灼退步避开灰尘,没有再看一眼,向对面之人撩袍跪倒。
黑斗篷忙俯身大拜,颤声道:“殿下折煞小臣!”
“阁下务必受我一拜。”秦灼握紧他双臂,“若无阁下多年以身奉贼,又肯冒此风险与我合唱双簧,哪里有我之今日?我代我麾下将士,拜谢阁下多年相助之恩。”
黑斗篷抬首,竟是廖东风的脸。
廖东风泪流满面,“殿下是哪里话?当年徐启峰殴打家姐几近于死,还叫他姐夫秦善镇压此事,小臣求告无门,是甘夫人援手主持公道。夫人杖了那狗贼四十军棍,又请大王为家姐辟府别居,救她一条性命……文公与夫人大恩大德,我姐弟九死难报!后来与裴公联合刺杀善贼,可惜落败,反叫殿下备受屈辱!臣无能无用,百死莫赎!”
秦灼扶他起身坐下,“当年刺杀秦善本就是铤而走险,我尚且不能,公又有何罪?所幸他没瞧见廖公的脸,咱们才能有今日。廖公是我袖底利剑,早前我不敢动用你,也是这个原因。所幸,如今首战告捷,之后还要请廖公再助我一臂之力。”
廖东风刚讲完万死不辞的话,突然想起什么,“殿下那封书信还在臣这里,臣立即叫人快马加鞭送往潮州。”
秦灼一愣,转而笑道:“为了钓他上钩胡乱写的,果然,苏明埃还真‘不慎’把它落在廖公这边,要借你的手清除我了。”
陈子元也笑道:“可惜这老小子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廖掌师竟是咱们的人!”
说完他又纳罕,“只是卑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苏氏,竟要出卖全族送死?”
案上油灯一闪,投入苏明埃不瞑的眼底,像活着的光。
秦灼轻声道:“他阿娘有个出身微寒的竹马郎,这位竹马一夕暴死,他阿娘便被父兄嫁给苏氏鳏居的家主。花烛之夜,新夫人已身怀珠胎。”
陈子元张了张嘴:“这……望城公知道吗?”
秦灼道:“那位郎君还是苏公埋葬的。我阿耶问过这桩事,苏公以为新娘不知情人惨死,怕她怨恨父兄,没有告诉她。”
数十年前,苏府花烛底,一个心怀仇恨的失伴鸳鸯,一个心怀怜悯的续弦之人。
秦灼轻叹一声,抬手捻灭了灯。
***
有廖东风在内为应,虎贲军亦径入大明山。全城尽在掌握,秦灼没有食言,果然热热闹闹开了三日宴席,只道与长公子秦晟再叙少时旧情。但直到第三日夜,他才再次去见秦晟。
室内没有点灯,一缕天光暗淡,照在秦晟鬓边,倒像少年白头。
他没抬头,第一句问:“高三惠在哪里?”
“死了。”秦灼道,“他那样欺侮你,我这个做堂兄的总该给你出气。”
秦晟又问:“褚玉绳呢?”
秦灼笑道:“他是鉴明的堂弟,一如你是我的堂弟。如今鉴明看着他,没有哥哥会害弟弟。”
侍人已置好樽俎,秦灼往对面撩袍坐下,将一物递过去,“你的印信。”
秦晟没看一眼。
秦灼不以为意,继续道:“马匹财帛都给你备好了,知道你不愿人跟,我也没安排人护送。要回王城?”
秦晟冷笑一声:“你管我哪去?”
秦灼点头,“果然要回王城。晟郎,我与你推心置腹讲一句,落日弓的传言已然人尽皆知,大弓者大公也,弓在你这里,秦善会怎么想?你被尔父冷待数年,他以己度人,岂能不惧,岂会觉得你殊无怨恨?若觉得你心存怨恨还手握兵权,他又焉能不怕?”
秦晟冷然看他,“弓不在我这里。”
“是了,在我这里。”秦灼给他满一杯酒,“但晟郎,这要你阿耶相信。”
秦晟并不接杯,目光如箭,射向秦灼的脸,“文公何等仁厚之人,竟生出你这等卑劣下作的儿子。”
秦灼静静看他一会,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道:“你记错了。”
语出,二人俱是一怔。
秦灼有些惘然,看秦晟一瞬颤抖的脸颊,轻轻笑道:“是,看来晟郎,还是你的记性好。”
秦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元和十二年仲秋,文公死去的六年后,他俩那年十六岁。
秦灼十六岁的生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