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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一一三 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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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死后,白虎台宛如冷宫,遑论当年八月十五满城明灯的盛况。宫中秦煜母子盛宠,秦晟远派他州,一年能回城的时日屈指可数。

但每回都要岔着仲秋,每回回来,都给秦灼提灯祝寿。

秦晟这一年冗事颇多,入宫已黑天,给秦善请安对答毕已经深夜,所幸未至子时,正日子还没有过去。

他匆匆赶去白虎台,这个时辰,竟见殿内隐约有灯。

陈子元守在门口,神情十分难看,一见他,忙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长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您连日奔波,别把身子累坏了。”

秦晟抬了抬灯,“我来站站。”

陈子元一拍脑袋,“哦,殿下今儿身子不爽利,早早睡下了。”

秦晟看着门内灯光,眉头皱起,“殿下玉体欠安,你就在外头服侍?什么症候,我去瞧瞧。”

陈子元还不及拦,突然,殿内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笑的声音:“怎么,少卿,今日还有小情郎来寻你?贵人事忙啊。”

隐约间,传来极压抑的一声闷哼。

秦晟不理陈子元,踹门快步冲进去,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

到底什么景象,何须他再多言。

凌乱锦帐底,那男人从秦灼身上起来,自己慢条斯理地系裤带。秦灼神智尚未恢复,已听得一声铿然刀响和飞速冲上来的足音,嘶声喊道:“晟郎!”

他来不及披衣,手臂硬撑在枕上抬起上身,死死盯着秦晟,沉声说:“这是淮南侯,还不快见礼。”

秦晟眯眼,“一个侯爵,安得我见。”

淮南侯冷笑一声,尚未开口,秦灼已牵住他一只手,哑声说:“侯爷不识得他,他是大王的长公子,我的堂弟。大王有心磨砺他,反叫这小子丢了礼数,我代他向侯爷赔罪。”

他语中暗含点拨,淮南侯目光从他二人脸上逡巡而过,抬指摩挲秦灼颈上紫痕,笑道:“我岂会跟小孩子置气。不过少卿,你当真要替他赔罪?”

秦灼道:“当真。”

淮南笑道:“成,过两日得闲,我再同你讨。”

他穿衣下榻,经过秦晟时脚步未作停顿。陈子元守在秦晟身边,将人死死拉住。

待脚步声远去,秦灼才露出些疲乏之色,倚枕叫道:“子元关门,替我更衣。给长公子找点果子,请他去偏殿坐一会。”

陈子元快步掩门回来,对秦晟道:“长公子,请。”

秦晟一动不动。

榻上那人轻叹一声:“那就落帐吧。”

帐帘打落,只露出身形影绰。殿中玉碎案倾,一地锦绣破碎,尚未来得及熏香,味道冲得秦晟头穴发痛。

一刻之后,床帷重新挂起,秦灼已衣衫周正地坐在榻边,只是来不及梳髻,淡淡笑道:“辛苦晟郎大晚上来一趟。”

秦晟不讲话,将那盏玻璃灯抛在地上,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想在秦灼脸上看出些不同的情绪,什么都好,哪怕只有一点。而秦灼的目光只是随他动作轻轻飘去,又轻轻收回,带笑道:“小孩子脾气。子元,帮我将灯收起来,给长公子煮点热茶吃。”

陈子元应声退下。

死寂。

秦晟一双眼死死剜着他。

最终还是秦灼先讲话:“听闻你领了个刀笔之职,也不错,食了俸禄,就算立业了。”

秦晟问:“怎么回事?”

秦灼继续道:“这活虽不好出头,但也有别的好处。你后母见你成不了大出息,估摸不会像从前那般苛待你。过几年就远走吧,走远些,更太平。”

秦晟仍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见的这回事。”秦灼笑意收了收,“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

“你管这叫前程?”

“三百六十行。”秦灼不想同他论,叹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冷声道:“你记错了。”

秦灼一瞬默然,道:“你今天来瞧我,我感念你,不想同你吵。你再受冷待,到底是大王的亲生子,我一个残废,别说无路可选,就算路在我面前,我也没得走。”

秦晟怒气更盛:“身体残废又怎么,就怕有人心残了,那才挣腾不起、走不动了!你是文公的儿子当今的少公,什么正道不走,非要走这等下九流的门路。你要十五州百姓如何议论你,你在你阿耶面前、在秦氏列祖列宗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不要讲我阿耶。”一瞬间秦灼音冷如冰,“长公子,我这样身残心残,是拜谁所赐?”

秦晟霎时哑然。

秦灼脸上病态的薄红未褪,竟有些像怒色,他嗓子已全然沙哑,笑得刺耳:“我走这些歪门邪道,方能苟延残喘得一条生路,哪里敢有走正道的心思?我是先文公的少公,我阿耶死后我的正道该怎么走,长公子,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多少人唾我骂我羞辱我,恨不得手刃我这秽乱宫闱玷污祖宗的废人来祭奠我父,还差你这一个?怎么,如今活出个人样了,也要来问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整理衣襟,神情已恢复平静,微笑道:“长公子,你能叫我活得更好些,我也愿意这么伺候你。有劳你踏足贱地,我无以为报,要不要也试试?”

秦晟面色如纸,拂袖就走。

秦晟再没有踏足过白虎台一步。

朝不保夕之际,这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秦灼也无暇思索他是不齿,还是不忍。

自此之后,秦晟再未出席过他的生辰宴,不过他的宾客渐渐多了,从座上到榻上,如鲫过江,络绎不绝。既如此,少一个秦晟也不打紧。

只是再没有人给他点过灯,不论一盏,还是一城。

秦灼再见秦晟已是元和十四年,他赶赴羌地之前,也是秦晟投军之前。

宫门下桐花团簇,二人一坐一立,默然相对。

许久,秦晟说:“我要走了。”

秦灼没有多问,只含笑道:“保重。”

此去路远山重。

……

这次轮到秦灼站起来了。

他撞了撞秦晟未动的酒杯,举盏饮尽,像无情,又像饱含感情,再次说了一句:“保重。”

秦灼放下酒杯,大步出门。

陈子元已坐在他房中等候,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

秦灼叹道:“痴人。”

陈子元讶然道:“他真要回去?明知他那个爹……?”

秦灼一摊手,坐下道:“叫咱们的人盯紧王城,有大动作。”

陈子元想不明白,“殿下,你真放他走?秦晟他爹虽是个王八,却是个老子王八儿好汉。他这次和咱们交手,多少也看出些内情,放他回去秦善岂不是如虎添翼吗!”

秦灼轻声一笑:“我和秦晟讲过,不管他是生是死是逃是反,都不会阻挠我的计划,并不是诓他。不论他结局如何,都是资我。”

他目光幽深,语气却仍带笑:“只说他这次回去,秦善心里不会犯嘀咕吗?秦晟一个手下败将,我不杀他则已,竟还摆宴三日、毫发无损地送他回城,秦善会不会觉得他和我沆瀣一气内外勾结?何况,还有落日弓一事。”

秦灼唏嘘:“等他回去,秦善怎么都要杀他,他要么引颈受戮要么竖立反旗。他反,我便能坐收渔利;他若受死……待群情激奋之时,我这个正统堂兄,就能讨伐他残暴不仁的君父,为一位正直枉死的公子报仇雪恨了。”

陈子元半晌无言,秦灼也没了表情,淡声道:“怎么,有问题?”

陈子元欲言又止,终究叹道:“殿下,我不是向着他说话。他是你兄弟,待你又没差过礼数,我是怕你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秦灼无比冷酷,“就算有,也是你。”

陈子元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更没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霉头都过来了,还怕一个无所谓之人,一桩无所谓之事吗?”

陈子元一时鼻酸,被秦灼捏了捏后颈,那人笑道:“成了,空着肚子吃了酒,胃里不太好受。你叫他们给我煮完馎饦,吃完喊那哥几个来,咱们合计合计之后的事。”

陈子元立刻回魂,一壁要叫人煮饭一壁从柜上找,“连点垫巴的糕点都没有……怎么还给你送荔枝,你不是吃不得荔枝吗?”

秦灼看向那只金盏,红茸满盈,秀丽可爱。他笑道:“我小时候爱吃。我阿耶讣闻传来时,我就在吃荔枝。自那之后,但吃荔枝就作呕。这件事我和谁都没讲过。估摸他们瞧秦晟常给我送,这果子的确也在时季,就每日摆上来。”

陈子元不知怎么,突然脱口道:“萧重光却知道。”

秦灼一怔。

还真是。

潮州粮荒暂缓后,经济也要恢复,应季的果子也有人买卖。当地的荔枝虽不如南秦甘甜,但在夏天也是清新爽口。依约是二人夹缠不清时,萧恒买回来一次,阿双洗好摆了盏送上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说完话,萧恒就走了。

自那之后他就只买柑橘,再没有买过荔枝。

秦灼知道不能拿秦晟和萧恒比,根本不是一个事。可他心里清楚,秦晟虽冷言冷语,到底还有些关切他。秦晟真的没有变过,什么都写在眼睛底。

但萧恒不一样。

萧恒关切你甚至不会叫你“知道”,但和他在一块,就是那么好。

明明身在故乡,却蓦地生起一股置身异乡之感。

秦灼忽然很想萧恒,很想。

陈子元见他拈一粒荔枝陷入沉思,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有关秦晟的安排尚有不妥之处,还是苏明埃的后续有些棘手?难不成是这荔枝有毒?每日都送,恐怕这下毒之人蓄谋已久……

突然,秦灼叫道:“子元。”

陈子元一个激灵,“卑职在!”

“准备纸笔,”秦灼说,“我要写信。”

陈子元一想,也是,如今温吉尚在途中,裴公也还没有前来会合,后方如何安排,商榷之处颇多。

他正要问寄往何处,便见他家殿下抬指蹭了蹭鼻子,又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隐秘些,送去松山。别叫温吉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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