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兮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妖,它诞生于青葱碧绿的森林,那里既不是人族的领地,也不是妖族的地境,而是一块远离红尘的世外之地。在它一千两百岁之前,它都未曾离开过家乡。
某一天,从凡间回来的姐妹告诉它,山外的世界绚烂多彩,是轻纱曼妙的仙子,是醇厚醉梦的琼浆,是绕梁三尺的余音,是悲喜交加的痴情。那样的的东西,叫作红尘。
于是,它往人间去了。
但那天出门犯太岁,撞上杀星回门。它整个妖生最大的敌人,另一只千年大妖,它们狭路相逢,狠狠斗了一场。它占了上风,废了仇人四只爪子和半数修为,虽然自己也元气大伤,但它心情相当愉悦。
然而初入凡尘,重伤的它被下山的老道盯上了,那老道颇有本事。虽说最后老道赔了命,但它也因为两度重伤化作原形,被凡人妇女捡了回去。
后来恩人病重离世,它化作凡人收养她膝下孤女。那天,她在凡人的书籍上看到一行字,彼时尚不识得,但书生念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此后,它便有了名字。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它”,成了“她”。
和养女生活的光阴,是胡兮一生中最为惊喜忐忑的日子,对于凡间的种种,狐妖如同牙牙学语的稚子一样懵懂无知,偏偏又必须融入人间。
狐妖学习人族的文字、人族的礼仪、人族的情感,渐渐的,它把自己当成了人。
当人的日子不长,很快,她为了养女犯禁,使用妖力打伤凡人,被青城山的道长伏了去。
“她”又变成了“它”。
其实,狐狸更喜欢自己的原形,当人类的滋味很奇妙,但它是妖,总会回到原轨——它只是,舍不得。它那温柔可爱的女儿啊,它再也不能当她的阿娘了。
后来有一天,它遇见了一只小树妖。
小妖怪脑子笨,性格单纯,说话有些伤人。但小树妖笑语盈盈的样子鲜活美丽,是山间最狡黠的灵动山精。它想到了养女,她们都那样可爱,那样俏丽。但小石榴和乖巧的养女完全不同,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听话,而且擅长说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即便如此,狐狸也很喜欢她,因为小树妖是它唯一的朋友。
但是后来,她说,它变成了她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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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禧幻想过很多种她们重逢的画面。
她最多的设想,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事情,她一个人去找到狐狸,然后不顾它的嫌弃将它抱在怀里,大声笑道:“小兮,我回来啦!”
她想,只要她胡搅蛮缠,小兮一定会原谅她,那时候,她们又可以整天一起胡闹。
此刻,真不是一个美好的时间。她们本该在更加轻松的时候见面,雾林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雾气,天上挂着妖异的月亮,四周隐藏数不清的危险。重逢,本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小兮啊——你是不是,不能原谅我呢?
她温凉柔和的目光静静流淌在狐妖美丽的身躯上,但狐狸一言不发,八条尾巴抖动,身躯一摆,踏着祥云离开。
“小兮——”
狐妖的步子一顿。
“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所以即便你现在不想原谅我,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小石榴,很喜欢很喜欢胡兮。
狐狸的身形,隐匿在黑夜与浓雾中,就连那八条尾巴,也随着祥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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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陨涧。
辛满月大小姐面对高层的施压表现得特别平淡,平淡到有些嚣张。现在门外的使者还被人绑在柱子上哀嚎,大小姐放话,让他喊,最好喊得人尽皆知。
“……虽未曾找到定波鉴,但陨水却很平静,未再有邪祟伤人。巡查的弟子下不来陨水,即便有避水甲,大部分弟子都无法深入陨水,最多在浅层游一圈。再加上水底无法视物,所以未有弟子传来有用消息。”燕舟留事无巨细地汇报工作。
辛满月点评:“一群废物。”
“毕竟不是净卫兵,抵抗不了陨水的侵蚀。柴老的遗物收拾妥当,我将它们放在一个匣子里,东西没有经他人之手。”
提及老柴,辛满月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黯淡,“只有这件事情,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师妹认为,柴老的死,与浮法天宗干系大吗?”
“浮法天宗的那几个宵小,他们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柴爷爷的本领你是知道的,即便是族中,又有几人能杀得了他。他的死,长老脱不了干系!”她恨恨道,“他们一直想抹消所有净卫兵的存在,他们认为那是一段屈辱,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更多的是恐惧!净卫兵劳苦功高,地陨涧上下谁不敬着。以前因为陨水,净卫兵一直待在陨水边,有了定波鉴,他们就怕净卫兵回来争权!现在好了,他们手里就剩下一群酒囊饭袋。”
她的情绪有些激烈,燕舟留给她端了酥山。
“你想训练新的净卫兵吗?”
辛满月塞了一大口酥山,冷哼道:“我才不要。”
燕舟留笑了笑。等她吃完之后,他说:“家主传唤了很多次,师妹,是时候了。”
地陨涧虽说是六派之一,但掌门人却称之为“家主”,在三宗六派中,只有地陨涧与九关京,这两者的结构是由血脉联系,而非传统的师徒衣钵传承。在地陨涧中,由辛氏家族为首,各派系为辅组成。燕舟留作为外姓子弟,若不是被家主收为亲传弟子,很难参与到地陨涧核心。
家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辛满月,为什么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他实在疑惑,于是便发问了:“舟留,我自认从未亏待过你,为何同满月胡闹,陷我地陨涧于不义?”
燕舟留想了想,摸着下巴道:“许是大小姐给的太多了吧。”
辛满月满意颔首。
家主略过这个话题,“满月,你若心有愤懑,大可以说出来,而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两家脸面往地上踩。你可知,你的鲁莽会让地陨涧付出多大的代价?!此次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必须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
“父亲,你糊涂了,是九关京那边送来的定波鉴出了问题,致使陨水邪祟破水而出,引起恐慌,我不过是心系同门,急切了些。无论如何,也轮不着咱们去给说法,他们九关京脸面重要,但我地陨涧弟子安危更重要。”
她不仅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理直气壮。
这个女儿从小就是这样,性子倔,要强,从来不会服软,也不会给别人台阶下。和懂事温和的初旭不同,满月的性子一直是个问题。他其实一直不理解,她的性子是随了谁。
家主心中左右衡量,最终道:“初旭也长大了,该为你分担分担。满月,以后你带着他,有些东西,作姐姐的该教教弟弟。”
辛满月立即压下眉头,嘲讽道:“怎么,父亲觉着我这个少主做的不好,打算让你好大儿上位?”
“初旭是你弟弟。”
“弟弟?他跟我可不同,他是你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不像我只会讨你心烦。”
“满月!”
父女两的矛盾由来已久,时至今日,再难调和。燕舟留没有出声,这是他们父女的问题,他没有任何场地参与。
“父亲,您累了,做女儿的该为你分担分担。此后,门派事务我会干得漂漂亮亮,您就坐镇此地,安心问道。”她懒得再与他多说,说的再多不过徒增烦恼。她不是他心中的好孩子,他也不是她想要的父亲。
家主的脸色头一次难看起来,“你这要是夺权,藐视门规,你的少主之位,还是要交由长老院商议方可定夺。”
辛满月气定神闲,“父亲,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孩子。你大可以将长老们找来,正好,我也想知道,看看地陨涧的众多弟子是希望我当少主呢,还是家主。”
“你确实长本事了,但年少轻狂,容易撞南墙。”这些年来,辛满月暗中发展党羽,他不是没察觉到,但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尚且不知。
“家主,您还是听听师妹的话,今天不会再有人进入您的寝殿。师妹性子急,您不理解的,弟子可以为您解惑。”
青年沉稳含蓄,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疾不徐。家主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他那个女儿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忍受她的脾气,难怪能狼狈为奸呢。
辛满月找了张椅子坐下,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敞开心扉来一次秉烛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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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去凡尘界的时候,冼灼告诉她,要分出一缕元神寄存在天堑以防不测。那一缕元神他们并未取走,如今却真的派上用场。
但在去往凡尘界之前,她想见一见真皓。
“你回来了。”他坐在崖边煮茶,像是早料到她回来找他。
岁禧在他对面坐下,“我不擅长此道,师兄与师尊煮的茶比我要好得多。我不喜欢茶,比起茶我更喜欢清酒果酿,也喜欢摘山果熬汁,青城山所有的山果我都吃过。”
他说起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直到一壶又一壶茶煮好后,又因不满意而倒掉。岁禧看着瓷盆里被他糟蹋的茶叶,出声制止:“别为难自己了。”
他顿了顿,放弃煮茶,“你总能说出一些不怎么动听的话。”
“我要去凡尘界了,此去事成,或许我们——”她撑着头,望着天边的云,“算了,先不说,不吉利。在这之前,有一些事情我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