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皓好整以暇,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人是会变的。小白茶说,人族善变,皆因他们拥有比妖族更为敏感的情绪感知,以及更为短暂的生命。若是她的改变是因为天寰,那真皓呢?
“在见到彧真人后,我意识到你建立了一个了不得的关系网,但青城山此前与天极并未接触。所以我推测,你有一个盟友,一个不属于青城山,甚至不属于仙盟的盟友。十年的时间不足以你将眼线安插在三宗六派,那就是你那个盟友的力量。”
他坦然承认,“嗯,猜得真准,虽说没有证据。”
“对方肯付出这么大的手笔,他所图必不在小,你在与虎谋皮。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没想过告诉洛薇他们。”
他笑道:“或许那人只是想看异常热闹。我承认,为了重建青城山,我瞒了陌沉和洛薇很多事。他们不是一无所觉,但为了青城山,所有人都可以装傻充愣。你知道,除却长老和亲传弟子,死在那场浩劫之下的有多少人吗?天穹裂开一道口子,东海之水被染成血色,那是为了清缴残余秽物而死在余波之中的弟子的血肉。
十年休养生息,但被破坏的岛屿,死去的生灵都回不来。你去过山下吗?青城山脚下曾经是一块繁华的人间乐土,但现在,你进入茶馆寻找当年的声音,你只能看见落灰的讲台,寥寥人影。”
他又问她:“你知道,我们脚下这片岛,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吗?不是叫做青城山,而是桃源洲。你认为,现在的它,配得上‘桃源’之称吗?”
“你心怀憎恨,憎恨东海以外的每一个人。”他向她展露了脚下土地的伤疤,她看见了他不曾明说的愤懑。
“青城山式微,仙盟趁火打劫,我不该憎恨吗?我的师兄师尊为了天下人而死,但从未有人感怀他们的牺牲,我不该憎恨吗?”他眉眼寂冷,额间法印灼灼,忽然又露出细微笑意,“但很快,他们的劫数就到了。”
岁禧不在乎他憎恨谁,也不在乎他用什么手段。但他言语中的笃定,让她不得不接着提问:“什么意思?”
他指着天,笑得又冷又讽刺,“天柱有八根,没道理只塌我们这边。我倒是期待,在那个时候,他们会不会舍身献祭,还是说,又等着别人来替他们付出代价。”
她眼眸睁大,这句话的信息量真大,“天柱崩塌,殃及的是全天下,即便是青城山也不能置身事外。你不擅占卜,是谁告诉你的?”
“在已有的未来,那一场浩劫,与东海无关。命运就是如此,面对劫难之时,总有人挺身而出。我只是好奇,三宗六派仙门百家,真的有人愿意成为英雄吗?”
看来他是不愿意说出他的盟友了。岁禧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去要求他,只说:“无论你做什么,但没有必要为了外人将自己深陷泥泞。”
他说:“我不会的。”
待她走后,一只袖珍白狐跳上石桌,尾巴盘成一团,它找个舒适的姿势趴着。
真皓将煮好的茶摆在狐狸鼻子前,被它嫌弃地掀翻。“你以后别捣鼓这些,你就没那个天赋。”
“既然去了雾林,刚才又何必躲起来。你想见她,又不敢见她?狐狸,你真胆小。”
“关你屁事,”狐狸呛声道,“我只是还没有原谅她。”
它枕着自己的尾巴,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变强了好多好多,已经不再需要它的保护了。就像她说的,它大概,真的会变成她的阻碍。狐狸有些落寞,却不那么难过了,无论如何,她成长了就是好事,对不对?
或许有一天,它修出了九尾,那个时候,它就再也不会是拖累了。
“你去哪?”
“干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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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关京内——
迟晏生的面前漂浮着一架剔透的冰雪古琴,但琴身无弦,细碎的雪花从琴身飘洒飞扬,触之生寒。古琴由寒冰凝聚,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就像一块冰,天生就长成了古琴模样。
他轻抚琴身,手指轻轻拨弄,携带冰雪气息的清脆琴音荡起点点霜花。分明是无弦琴,但他仿佛能触碰琴弦。
“小雪,别怕,我会再次养好你。”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霜花温柔地落在他的发梢。
名唤“小雪”的侍女,是冰霜古琴的器灵,在遇见迟晏生之前,她拥有过很多任主人。最初,是一阵锐利的风来到了绵延千里冰雪的极寒之地,风吹断了倒悬冰柱的一角,那就是琴的最开始。
后来,是一名技艺高超,但身患绝症的琴师在冰原发现了那块冰,冰的形状宛若一架琴。琴师泣血,她的哀怨便成了冰最初的“灵”,由此,万年冰柱的一角,变成了一架无弦冰霜琴。
有人将它带入人间,它往返王侯将相的宅邸与拍卖场,更多的,是华丽冰冷的仓库。它是众多精美讲究的藏品之一,除却偶尔拿出去展示,即便落了一身灰,也无人擦拭。一任又一任的主人,但从未有人拨动它的琴弦——因为那是一架无弦琴。人们无意它的本身,却痴迷它过往的传说。
传说,那是世间第一斫琴师的泣血之作,只有琴艺卓绝的琴师才能弹奏它。传说,那架琴由罗那楼古国的国君送给王后的定情之物。传说,那架琴会说话,在夜半无人之时,就会想起细碎私语声。
他们热衷于各种传说,那些附带神秘特色的古物,似乎能满足他们某种虚荣。
直到有一天,九关京那位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从凡人手中买走了它。彼时迟晏生堪堪舞勺之年,叹曰:“古物有灵,蒙尘者愧乎?哀乎?”
所有人都说,那是一架不能拨弄的哑巴琴。
但迟晏生每日与它为伴,用自己的“气”养它,他日日尝试拨弄那不存在的琴弦,路过的侍从见小公子每日独坐凉亭,闭目拨弹哑巴琴,私下里都说小公子得了癔症。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过去的不知道多少个夜里,那一架冰雪凝成的琴,第一次有了声音。
那是初次有了实体的器灵,第一次开口说话,从此,她便有了名字。
那之后,九关京的公子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名唤小雪的侍女,她永远站在迟晏生的身旁,温和甜美的笑着。有人猜,那是不是风流的晏生公子的红颜之一,但似乎,从来没有人看见,多情公子对侍女另眼相待。她只是,一直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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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由上一任国君励精图治,创立了昶阳国有史以来最为繁盛的时期,国君阎驾崩之后,由其子太子渠继位,长公主监国。公主妍拜师国师星衡,兼少督之职,监督昶阳上下修士。
国师与国君不和,似乎是昶阳的传统,纳兰阎的孩子继承了其父的野心与才智。纳兰渠初继位时,势单力薄,没人看好这个小皇帝。时随境迁,随着年龄增长的还有国君的手腕与能力。
纳兰妍坐在小凳子上,她的师父只关注星盘上星辰移动的轨迹。
“师父,小渠那边你不管了?他现在对司天监的打压已经过头了,你还要坐视不管?”
星衡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星盘上移开,玄色衣袖下面布满红线的手在空中拨动。他的注意力都被星辰占据,敷衍地对小徒弟说:“陛下如今年岁不小了,有抱负是好事。他既然继承先帝遗志,让他放手去做,又有何妨。”
“您是真淡定。”她翻了个白眼。她不难吗?夹在侄子和师父之间,她很难的啊。她就应该和任缘师兄外派,或者和柳若枝师兄交换职位。
她的好师父整天待在观星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也就这样了。
星衡背对她站立,从纳兰妍的位置只能看见自家师父忙碌的背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星衡那只露出的右眼中,时不时闪过氤氲的紫色。自纳兰阎死后,他就越来越难以控制他的右眼。
那只紫眸,象征着沉重的业障。星衡不怕背负罪孽,虽然是遭受纳兰阎算计不得不背负。但昶阳的国师,不能与业障扯上任何干系。这也是他常年待在观星台的原因之一,不能让民众发现他的眼睛。
“阿妍,如果无聊的话,不如出去走走?”
他无故说这话,纳兰妍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任务?”
“唉,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一个苛责徒弟的人吗?只是看你进来思虑太多,让你四处走走换换心情。我记得你二师兄不日就要动身去法宗,你不妨和他一起。去的时候不用急,看看风景也不错。”
纳兰妍狐疑,“我走了,你就一个人面对国君,应付得来?”
他幽幽道:“我也不至于那么无用。”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纳兰妍思索半晌,没想出个苗头。不是她对星衡的不信任,而是保持怀疑才是应对星衡的最好解。根据她从小被骗到大的经验来看,事情不简单。
但简不简单的,也不重要。她看着他的背影,哼哼笑,“师父,就算你给我下套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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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上,有人乘云而去。
岁禧眼中的青城山越来越小,变成一个点,最后只有一片汪洋大海。初次离开青城山的时候,她俯瞰飞舟之下,将整片东海收入眼下。那时他说,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小道士,我来接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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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拨弄琴音,于无言中相伴;有人欲游历四方,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有人正展宏图,欲借好风上青云;有人独坐静亭,看繁华零落;也有人忙忙碌碌,开启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