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桂在入夜前匆匆离开了峻王府,像往常一样寻个没人的去处带着今日人造人的壳子过了跃仙。
夜色渐深,江月与陆潭初也没再交谈,各回各屋,睡觉为上。
杜昧看着实时监控屏上归于寂静的王府,吸溜一口泡面,一蹬转椅面向刚刚从休眠舱坐起,正在拆身上乱七八糟连接线的江照桂。
“一切正常。”
他声音都泛上懒意,句尾拖着一个不完整的哈欠,显然在宣告今天工作结束,他要下班。
江照桂抬腿从休眠舱跨出来,伸展身体。
没怎么活动的现实四肢有些僵硬。
她声音也绷得没什么感情,“正常个屁。”
她打开跃仙的入口大门,把其中的人造人拖出来,挪到回收区。
每个使用过的人造人都放在玻璃容器里,左上角贴着序号和使用时间及原因,像江照桂使用的这种外形有参考的还额外标上了来源。
这些人造人壳子外表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却因构造材质而格外轻。
江照桂轻松抱起和自己共用一张脸的“江照桂083号”,甚至像小时候抱大熊玩偶那样在怀里颠了颠,把那具紧闭双眸的身体放入机械臂。
她双手叉腰,目送着机械臂把那个“她”放入同等大小的玻璃舱,然后整个抬升,放至最高处还没有放满的最高排,码得整整齐齐,与周围满地杜昧的破烂和垃圾格格不入。
她继续说刚刚没说完的话:“你好哥们陆潭初还中着毒呢,你好意思说正常?”
江照桂一扭身,杜昧正瞪着眼底泛青的大眼,捧着泡面碗对高高垒起的人造人堆啧啧不停,长吸一口凉气。
她知道这人又牙酸了。
一具人造人造价昂贵,又极其耗时耗力,却偏偏不能二次使用,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也不过是回收后尽可能地二次加工改造,但仍不乏杜昧这种人还觉得浪费。
浪费是事实,但研究不能暂停。
只有继续研究才有可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有继续研究……才能保证更多研究员的安全。
只有这样……诸如这次的行动中,江月和陆潭初也不会亲身前往,更不会陷入危险了。
杜昧也清楚这点,只是嘴上仇富,心里泛凉罢了。
毕竟如今的他连正式研究员都不算,穷得要死。
“怎么,后悔当初辞职啦?”
杜昧往嘴里送了一大口泡面,食道里有东西了才有点嘴硬的底气,“没有。不辞又能怎样,死撑到第二研究院剩我一个有什么意义。”
江照桂本来是玩笑话,没想到对方情绪真的低落下去,面不改色地身后默默搓着手指,不提了。
杜昧一口气吞完泡面,汤都大口喝得见了底,默契地把话题绕回去,含糊地说:
“……你们已经找到办法了吧。”
江照桂没反应过来。
“疮毒。”他指指身后的监视器,拉出整合了广平人物资料的记录本,翻到江山那一页,“你们不是打算从当朝帝王入手吗,有多少把握?以防万一,我还是同时走审批。”
江照桂看他记录本上寥寥无几的介绍栏,“陆哥还是冒险了,广平的资料太少,我们根本不敢保证。”
“我想也是。”
杜昧一点头,“洛明明天就去找吴院长,我……我去看看之前二院那些老人还有没有愿意看在老师的面上给我卖人情的……”
“放心吧,不可能真让陆潭初这小子给自己选个这么蠢的死法。我份子钱都给了,他要是死了,帛金一毛我都不给,之前给的还得要回来。”
他为缓和气氛骂了句脏话,“我还要边烧纸边说他死了之后江月一滴眼泪都没掉,压根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让他一个人在底下哭去吧。”
江照桂被他说得也笑了声,神经没那么紧绷,抬手转身设置机械臂提前备好明天进要用的人造人。
“那就看明天了。”
她离开管理室休息前回身再看了眼监视屏情况。
“目前为止,确实可以说得上一句‘一切正常’。”
杜昧目送她离开,从监视屏中排布整齐的画面中点开一个,江月陆潭初所在客房门外的廊道和庭院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
他无聊时总是下意识食指轻轻敲击这鼠标按键,却不彻底按下,只感受着闷闷回弹的响动,就这样摸着下巴仔细盯着画面一动不动。
一切如常。
隔着跃仙杜昧并没办法听到那边的声响,只有江月几人交谈时,因为云客系统的存在他才能多多少少听到些。
眼下的深夜他其实无法掌握对面的情况。
他只能漫无目的地盯屏幕里地面上偶尔被风拉扯的树影婆娑,府里侍卫换岗时短暂交错又分离的脚步,更多的就一点察觉不到了。
今夜可能无风吧,可能月光也稀薄。
杜昧盯着盯着,觉得连那些唯一在变化的影子摇晃得都渐渐慢下来,最后动也不怎么动了。
他也被这微小的动静挑得困意涌上来,点了几下脑袋后干脆换了姿势趴着睡了。
死寂无声的深夜,无人察觉的空间下,屏幕画面中的影子终于放弃了挣扎,缓慢的摇晃和挪动被按了暂停,彻底死在了原地。
任时间流逝,画面中的月光也再没拉扯动失去生息的影子。
一切静止在正子时,整零点。
.
广平。
全然不像杜昧监视屏里见到的那样,江月房门前此时此刻非但不寂静,还因为入夜前突如其来的骤雨而呼啸了一阵狂风。
现下雨停了,风声也压下来,廊道躲雨的几十号人就黑压压地拥到江月门前阶下的庭院里。
雨后空气清新,满脚泥泞,人群议论声不小,面前廊道上的两扇客房门却掩得紧紧,房中人半分未受影响的样子。
江承槐望何双一眼,见他点头,心知迷药熏香的效果已起,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手指抵在唇前,“嘘——”
庄重道:“莫要惊扰降神。”
这话十分有用。
首排站着的青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盯着面前江月的房门。
江承槐观察他的神色。
青年是他特意请来的,思及此江承槐就暗自嗤笑一声。
原就是个普通升斗小民罢了,却经疮病一事拉着一群人自名了个什么神徒,正是那日行刑台下对着江月大呼崇拜的小子。
一群傻乎乎的乌合之众,本是他未曾多看几眼的角色,却默不作声壮大起来,这几日甚至还立了什么教,势头之大,越发不能忽视了。
“看你模样是还不信?”
乌贤神色未变,“神使大人呢?”
江承槐笑了,“你小子真是好笑,如今真降神都在你面前了,还偏要舍近求远找你的神使。你且看着。”
何双侧身而立,“拜——”
江承槐率先跪下去,膝盖干脆地磕上院内泥泞的青石砖,近乎虔诚地叩首。
人群里赶来赴这一场朝拜的百姓纷纷跟着跪下去。
季桃生也混在其中,身子压得低低的,生怕被发现,只在动身去跪之前飞快地扫了眼何双身边站着的陈麟光。
他神情严肃,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剩乌贤和零星几个神徒还在黑压压一片低下去的身体间站得笔直。
江月房门依旧紧闭,毫无变化。
乌贤目光不移,“降神呢?”
他如今真立了教,信了神使,竟是有底气到对着峻王也不在乎礼数了。
“若是有求必应哪还能叫神呢。”
江承槐视线从身边人的鞋尖收回来,注视眼前冰冷脏污的地面。
“有点耐心吧,少年郎。”
乌贤打量着这位华贵王爷弯折的腰背,良久,终于也跪了下去。
几人在寒夜冷风中不知跪了多久,脑库终于上线进行每日的常规程序,江承槐终于如愿以偿让所有人听到了那道声音。
——“脑库系统江月上线。”
声音一出,乌贤脊背不由一颤。
果然如江承槐描述的那样,是不分男女的神性。
这道声音说像江月说得上几分像,却又不是完全的一样,多了点乌贤无法形容的无机质,不是拒人千里之外,是彻彻底底的不带情绪,简直……简直不像活人。
他几乎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对上一扇紧闭的房门。
发现自己这般反应,江承槐似乎目的达成地笑了下。
这句来源据说是“降神”的话乌贤其实没听懂,可后面四个字……
脑库的语音系统似乎在那一瞬间扭曲了发音,最后一个字“线”的音调拐了弯,组成不知道该说刻意还是无意,总之让人颇多联想的“上仙”。
——“……江月上仙。”
足以让人群炸开。
后面脑库的话众人依旧听不懂,江承槐就在这片混乱中直起身,有些得意地看向乌贤,等他的反应。
“这这……这不是神使大人……”
江承槐敛了笑。
他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无趣至极。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当然,这是降神。真的神。”
“神使的话你听得,降神的话你就不听信了?”
乌贤却很执拗。
“不、不对。”他说。
“方才这所谓降神也说了江月,你怎知江公子是神使还是降神?”
“纠缠这些做甚,本王都要被你绕晕了,只一句话,神使和降神你信哪个?”
乌贤看他发亮的眸子,不自觉吞了口口水,被他眼中的殷切压得险些喘不过气,努力调整呼吸才能继续应答。
他不答反问:“神使和降神……你信降神。”
江承槐微笑点头,下一秒笑容就被逼了回去。
因为他听见这个年轻的卑贱的执着的神徒坚定地说:
“我信江月。”
他脸色青白,又恰巧身后传来的如梦如幻的声音到此为止,好像他傻傻信奉的降神真是个可笑的虚像。
骤雨后清亮的月光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浅淡的界限。
江承槐怒视着乌贤,却无法还击。
他于是与那道坚定的目光对峙,打算继续用言语推行自己原定的计划。
吱呀。
可那扇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发出了异响,开了条两指宽的缝,门后一只白瘦的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指间夹着一张字条。
外围陷入真正的死寂,一时竟没有人想到去接。
还是江承槐最先反应过来。
他像渴求多年终于的得到回音的疯癫信徒,腿又跪久了有些发麻,几乎踉跄着爬过去。
伸手要去接纸条时想去探看一眼门后“降神”的模样,却发现那人是背过身的。
祂用和刚刚一样的声音念出了纸条上的字——
“除掉陆潭初。”
那只手在原位僵了会,忽然精确地放上半跪在地的江承槐的脑袋。
祂像忽然想起什么,僵硬、缓慢地揉了揉他的发丝。
“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