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江月调整了一下书包的肩带,早晨的风有点凉,吹得他额前发丝又乱了,他边揪着一绺边想,刘海不知不觉竟然又能扎到眼角了,中午吃完饭没课,干脆去剪剪好了。
他右手落下来时顺带一正蓝牙耳机。
奇怪。
他这时才注意到,明明戴着耳机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眼模糊的晨光,恍然间被身后来人猛地撞了一下,肩膀一抖,下意识先抓住了单肩背着要下滑的书包。
还没回头,便感觉到颈间传来发烫的呼吸,紧接着被人箍住了腰。
江月脊背一僵。
来人的脑袋埋在他脖颈,控制着,没那么有侵略性,柔软发丝骚扰着他的耳垂。
声音很熟悉。
“江小学弟~早安啊,今天的亲亲还没给呢。”
江月诧异地回头,嘴唇上蜻蜓点水地掠过一抹温热。
“怎么了,我还没耍流氓呢干嘛一副这么惊恐的样子?”他露着他最常用的很标准的那种笑,嘴角上扬得很灿烂。
“男、朋、友。”
江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表情,颤抖着嘴唇,不可置信地:“……陆潭初?”
面前人还是笑着,“是我呀,怎么了?”
眼前的这个陆潭初比他记忆中青涩些许,却仍不掩他特有的张扬,那张面庞的嘴角一旦飞到那个角度就太熟悉了,骨子里的自信傲气,还有周身的光芒都与现在无二。
江月承认,陆潭初其实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是很吸睛的那种,尤其此时此刻还多了点校园时期青春气息的加持。
他认得出,眼前的人就是他。
这个事实和那个转瞬即逝的早安吻把他有些混沌的脑子砸清醒了,江月立马意识到,他在做梦。
可他……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江月又看了眼头顶的太阳。
看周遭场景似乎可以判断出是他的大学时期,这个时期根本不可能会有太阳。
——日月是六十八年前就消失的东西。
他从小到大的人生都被灰蒙蒙的霾泥笼罩,已经适应到了足以无视的地步。
至于这个梦……大约是跃仙这头呆得太久,潜意识里习惯了日月的存在,又受了陆潭初那些前任故事的影响,这才做了出来。
他视线落回陆潭初身上。
可为什么这么真实呢。
梦中的人一般来说多半会与现实不同,或为凭空捏造,或者直接改换了性格。
可眼前这个陆潭初,言谈举止都像本人所为,让江月不由暗想,假如真像陆潭初所说他们曾在一起过,大概也就是这副场景了吧。
面前的陆潭初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轻轻拍了江月肩膀,好笑又好气地问:“你在想什么啊?”
“果然是得到的永远不珍惜,追人的时候不矜持,谈上了就只能像我现在一样被冷落。”
陆潭初捧着心口:“亲爱的,你忘记答应我表白的那个夜晚了吗?哦不!爱情消失的开始是遗忘……虽然昧昧站我旁边嘲笑了很久,但我当时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我说……”
场景开始变换扭曲。
江月知道,这是梦醒的前兆。
可梦境并未如他所想的戛然而止,只是混乱模糊着,像被谁正在按压揉搓的面团。
梦里天光大变,一改刚刚的微凉早晨,江月觉得一桶粘腻发腥的什么东西浇下来,然后四周霎时全染上了红色。
他几乎是惊悚地看向陆潭初。
他不知为何换了一副打扮,挎着一把吉他,头发简单烫过,卷曲发丝间杂着几片彩带,就这样用认真到近乎虔诚的目光炯炯注视着江月。
他说:“我喜欢你。”
“我爱你。”
江月想后退,可陆潭初用力抓着他的手不放开。
“不、不……”
他有预感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想逃,想闭眼,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痛苦地看着它发生。
陆潭初手已放上自己心口。
“不!”
他把那颗还在跳动的滚烫心脏挖出来,献贡一般送至江月手中。
江月忍住尖叫的冲动,不住颤抖。
“我可以为你死的。”
“我心甘情愿,亲爱的。”
“你爱我吗,江月?”
他的吻落下来。
江月先是觉得发咸发涩,后来又觉得发腥。
他浑身上下全是他的血了。
温热粘腻。
那双还在吻他的嘴唇却慢慢失了温度。
“……我恨死你了,陆潭初。”
江月颤抖着嗓音,最后说。
.
江月猛然惊醒,心脏还剧烈跳动个不停,让他根据梦境内容有一些不好的联想。好像此刻自己胸口跳动活跃的是那个人送至掌心的心脏。
他越想越浑身发冷,这才意识到自己里衫已湿透,满背冷汗。
再一看,他根本就不在床上!
他不知为何竟然在离门不远的桌案旁睡了一夜!
地上本就凉,还离门口近,门缝还不知怎么开了二指有余。江月吹了一夜的冷风,正苦思冥想自己昨晚到底干了什么,什么都没想出来的时候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好了,要感冒了。
他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陆潭初,刚来广平那晚,陆潭初曾在挑床位和开不开窗的问题上主动提到了江月体弱。如今想来,他那时借口说是听洛明说的多半是假的,估计……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了解到的习惯。
江月不自觉摸了下鼻子。
说到自己和这个人谈恋爱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现在的他对于过去十分陌生。
陆潭初说得其实不假,江月的确容易生病,还属于那种一病就是长期的情况。
而他又是一个不喜欢吃药,能硬抗就硬抗的主,吴院长因为这事说过他不少次。可江月犟,总是继续坚持工作,一半是不想耽误进度,另一半则是觉得药苦,真不想喝,美名其曰锻炼免疫力,避免抗药性。
江月祈祷着不要在这个异时空他乡生病,到时候又麻烦,药苦,见效肯定还慢。
他尝试着坐起来,身体却因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僵得发酸,努力了两次才靠桌案借力起了身。
视线扫过桌面时一顿。
他昨晚……用过笔墨吗?
江月第一反应是有人进来过,因为他没有找到写过字的纸,只看到研开的墨,和随便搁在一旁的笔。
可他再一低头,却在自己右手指尖瞄见了几滴墨点。
他大脑一刹那空白。
脑中浮现许多种可能,却都不敢相信。
……总不能是有人半夜潜入,用笔墨时专门把他打晕在了一边,这才沾上的吧?
江月四下观察着,没看到拖拽的痕迹。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觉得屋外安静,他惯常睡得沉起得晚,按理来说昨夜商议了去找江山对质求药的事,今早陆潭初理当来叫他的,可怎么……
他拉开门向外一看。
——空无一人。
连寻常的守卫都减少了一半。
江月披上外衣,冲进廊道另一侧的陆潭初屋中,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慌了。
满心满眼都是梦里血色笼罩的场景,陆潭初仿佛张着嘴一直在重复那个字。
“死。”
“死。”
“死。”
“我会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只觉得都怪那个该死的梦。
江月现在心脏狂跳,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甚至觉得有些脚软。他手足无措,拼命在云客上发着消息,给陆潭初,给江照桂,给杜昧,给洛明,能想到的他全发了个遍。
他来回踱着步,第一次这么祈求回音,掐着时间数了一分多钟却什么都没等到。
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最后在心底一遍遍的呼叫——
【江月江月江月江月江月江月!】
【脑库脑库脑库脑库脑库脑库脑库!】
当然不会有什么用。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他的脑库系统没立马回复,那个冰冷的机械女声过了好一会,等到自己终于停止了呼喊,情绪中止,她才慢吞吞地给他唯一的回答。
【对不起,您的脑库系统已被管理员1号江照桂锁定。】
江月愤愤往走廊红柱上砸了一拳。
.
到现在,陆潭初越发觉得呼吸沉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不炙热,内里好像藏了喜食人肉的恶虫,一啃一咬,是钻心蚀骨百般不得解的痒痛。
他弓着脖颈喘着气,仍想努力维持正常,却压不下起伏的胸脯。
眼前刚收割完的麦田上,江承槐正滔滔不绝向周围人宣讲他的穷凶极恶,却忽一回头,瞧见他的动作看出意图,灿烂一笑。
那笑容,像极了玩耍着用雨水溺杀虫蚁的孩童,天真中分明有漠视生命的邪气。
他转过身去,继续向那些无知却又好奇的民众讲述峻王版本的真相。
陆潭初稍一扭身,近侧的何双便迅速上步,袖中匕首刀背威胁般抵上他的后腰。
陆潭初保持不动,眼眸微动,瞄了眼对方手中冰凉的凶器,无奈一笑,吐出一阵气声,“别紧张。我早晨都跑不掉,现在怎么能逃?”
他一觉睡醒便觉胸闷气短,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痛到极致觉得憋闷,生生憋醒的。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药物控制下基本稳定的疮毒会忽然加重,只顾着急忙去够矮柜上的余药,起身瞬间就脚下一软,掀起一阵巨响。屋外守卫一拥而入,嘴上说着他醒了,然后目标明确地把陆潭初刚刚好不容易拉近的药瓶摔碎、药包扔掉。
两个侍卫架着他,一个捏着他鼻子往嘴里灌不知道什么东西。陆潭初被呛到,简直无法呼吸,也没人在乎。
他觉得内里炙热,猜到入嘴的的多半就是那疮毒,却无能为力。
碗底渐空,陆潭初眼睛翻白,虚虚地望见江月房门的模糊轮廓。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被拉长,痛觉被加深,陆潭初空白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
他要死了。
……江月怎么办?
第二个念头后来者居上,几乎占满了他整个大脑,一遍遍叩问,最终得到了一句迟来的判断——
他,陆潭初,好像确实过于自负了。
何双不带感情的暂停救了他,“够了吗?”
“小心别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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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神使大人的血……”
“是啊是啊,那真是辛苦神使大人了!”
“当然是血了!忘了那日麦田行刺神使大人落血生苗吗?”说话的人挠着头,“我当时眼拙,还替那人说过话……不过后来救济摊我就怀疑了!那时总觉得神使大人面色不好,想来是药里掺多了血来救人,气血亏空。”
一人点头断言:“如此这般先前的传言是真是假就很明白了。若神使大人与大巫真的交好,为何不帮其解毒?”
“对啊!”
江承槐趁热打铁,给出最后一击,“因为陆大巫他杀了人。”
人群突起嘈杂,声浪淹没了他的后半句。
——人们在问候神使大人。
他诧异地转头看过去,同时给了何双一个眼神。
在人群关注下走来的江月却不是他们预料中的任何一种状态。
他脚步很快,冷淡如玉的肤质今天多了一丝苍白,脆弱中显得更不可接近。就这样径直走到江承槐面前,没看周围人一眼,包括陆潭初。
江承槐微笑着抢占先机,“神使大人可——”
“殿下。”
他没想到江月冷硬干脆地打断他,表情有一瞬险些失控。
江月道:“今日不向狱中送药吗?餐食怎么无人准备?”
江承槐:“啊。”
他半颗心落回肚子里,余光一扫何双,后者出鞘半分的剑柄这才落下去。
“是本王疏忽了。何双,你安排的人呢?”
江月背过身去听他吩咐,仿若察觉不到周遭气氛,感到些许无聊,竟有闲心就地蹲下看新割的麦茬。
周围言语声早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