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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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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话时,赵结听出了沉闷恛惶。

世间事她洞若观火,常是成竹在胸,即便事出不意,亦能有条不紊从容应对。

而似这般惶惶,实乃见所未见。

犹如酷暑烈日骤降暴雨后的光景,他仿佛就在这场雨里,被溽热浸透四肢百骸,黏糊,憋闷,心躁。

“好。”

他借因答话时起伏的气息来遮掩深深的呼吸,无奈她的故事也如浸油锅般煎熬,使刚刚减缓的躁意很快再度升起。

故事是说有位员外,家财万贯,儿女成行,幸福美满。

依照旧例,员外的万贯家私应由长子继承,但员外对幺女的疼爱令长子忧心忡忡。为了高枕无忧,长子雇佣杀手谋杀幺女。幺女九死一生回到家中,将真相告知员外。

员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前将长子逐出家门,家财留给幺女。而员外去世当日,次子为夺家财逼死幺女。幸有家奴李代桃僵,幺女死里逃生,于多年后归家复仇,夺回家财。

“但凡争夺必有输赢。”奉行目不转睛看着他,“太子殿下,你觉得这个故事里,谁输谁赢?”

其实在故事里,输赢一目了然。

可她仍会不由自主地去探寻答案,但又屡屡浅尝辄止,不敢深思极虑。

害怕是“输”,更怕是“赢”。

所以,她想听听他的答案。

但他没有思索答案。

他比她更清楚故事的始末缘由,他是亲历者,是被略去的苦主,也是未及登场就一败涂地的输家。

珠串被紧紧攥在掌心。

这些年,他捻过的每一颗珠子,都是烈火利刃,用来烹煎剜割他妄图忘却过往的心魂。而他用火烙刀刻下的父亡母丧、忍辱偷生的记忆,如今只是她口中的一局输赢而已。

一刹气血翻涌,心脏似要跳出胸腔。

“那长子下场如何?”

他张口低沉急促,同时逼视向她。

细弱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敷上他脸颊,一道目光随之而来。他发觉她同样在注视自己,眼神写满哀怜凄惘、困惑探究。

顷刻间,所有情绪都被瓦解。

他忍不住想,或许自己应该用心去听她的故事,重新考量所谓的“输”或“赢”。

躁动的心魂收整妥帖,短促的气息趋于平稳,他没再盘根究底谁的下场,反倒若无其事地开口:“我也有个故事,茹悲可愿一听?”

神色平静,语调和缓。

奉行收回目光,大概刚刚的狰狞怨怼,只是她眨眼时的幻象——毕竟自己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神态。

“殿下请讲。”

“曾经有对姊妹,不似茹悲故事里的血缘至亲,她们并无血脉相连,但却性命相依。妹妹曾发誓永远善待姐姐亲眷,但却毫不犹豫地杀死姐姐的情人。”

从京城至东岭,跨过几多昼夜,解桑的泪水再度淋落在她心头。

他是在含沙射影,借此讥嘲自己?

嗤她和故事中的长子次子并无分别?

她当即驳道:“必是情人背叛姐姐,妹妹才会不惜背誓也要将之手刃。”

“但在多年以前,姐姐就已代替妹妹被挫骨扬灰。”赵结似在回应,“情人所以枉死,只因挡了妹妹谋夺家财的路。茹悲,你认为这对姊妹,是输是赢?”

原是无关解桑与她,亦无关季真寂我。

奉行稍觉松快,搜肠刮肚想要找到与这对姊妹相关的蛛丝马迹,可任她数尽所识所知仍然毫无头绪。

直到她嗒然抬眼,无意间瞥见赵结眼中难掩的哀悯——对她。

片刻僵滞后,她恍然大悟。

几乎是在同时,她急切地倾身向前,抓握住赵结的掌腕。

数颗念珠夹在肌肤与肌肤之间,不辨彼此地硌磨着两人。

“你知道‘情人’是谁。”

让她穷年累月行思坐想的答案,令她日复一日魂牵梦萦的谜底,竟出人意料地不合时宜地即将从天而降。

为此她短暂地将诸般事抛之脑后,目光灼灼,饱含期待。

这样的陡然转折令赵结始料未及,他本能地后撤,然而厢壁紧贴脊背,他退无可退。

偏偏对方靠得极近,压低身躯,微微仰面以示恳切请求。

赵结便不得不微垂头颅,本就狭窄的视野就这样完全被她占据。

他眼里,只剩她。

姿态恭顺、神色虔诚——假如忽略正死死扼住他掌腕的那只手。

筋骨被念珠和指骨挤压。

能感受到阵阵透来的掌温,熨贴着腕间缓缓成型的血瘀。也能觉知粗涩嶙峋的手指,每分力道都在表明急迫渴盼。

他想,她清瘦许多。

其实以前她也瘦,瘦而不弱,体态匀称。

不似今日瘦骨伶仃,如不胜衣。

是因她救起他、带着他,一路上翻山越岭、餐风露宿,走得太过艰辛。

他记得,她曾在黑夜里无声无息落泪。

他记得,他该偿还这恩情。

所以会脱口而出:“知道。”

奉行追问:“是谁?”

赵结静心回魂,须臾的神摇魂荡让他险些和盘托出。

真相应当被揭露,但不是现在。

他承诺会守口如瓶,也担忧她骤然得知真相后,深陷悲恸无法自拔。她因奔波操劳削瘦至此,实在不宜再过度伤怀。

甚至,也许这就是转圜。

“茹悲。”赵结斟酌再三,犹豫再三,“明日我先遣人护送你离开,回京之后,我们再谈?”

倘若她肯从此远离东岭的是是非非,无谓输赢,他们就能依旧心照不宣地相欺相瞒,反目成仇的未来就会迟来一些。

哪怕迟一时一刻也是好的。

于是改由他期待地注视着奉行。

奉行不假思索地回应:“好!”

赵结刚觉庆幸,便听到奉行喃喃低语:“不……”

心又被吊起。

奉行迟迟才松开手,身躯微塌后倒,半倚车壁。

像是有些松懈,也像落寞沮丧,赵结暂不能辨清,只屏息凝神等候下文。

“我今夜就走。”奉行语速极快,“不用人护送,给我四匹快马、少许水粮。我走煴州,路上碰到赈灾队伍,从他们手里再补衣食。”

“四匹?”

“四匹。”奉行解释说,“我带崔弦一并离开。适逢莲母庵两位师太外出远行,我们今夜出发约是能追上,恰巧送去两匹快马代步。”

有凭有据,入情入理。

赵结没再多问——只要她肯离开,无论真假,他都能应。

穿过数层守卫封锁,马车返回大慈觉明寺。

素性打帘,素缘作请。

赵结先行起身离开车厢,刚踩上轿凳,忽见条身影闪出,转瞬翻越近侧车辕掠向车内。他即刻反手扣住对方肩头,同时稳步走下轿凳,从容转身探掌。

衣袖并念珠滑落少许,腕间崭新的血瘀半掩半露在阳光下。

陆调羽被顺势回捞带离马车,直愣愣接连倒行数步,站稳时已被挡在后方。

奉行轻拨车帘,提篮向外,似未觉察这瞬息间的变换。

她看到赵结探来手掌有些犹豫,但扫见那斑斑血瘀时稍觉愧疚,便将手虚虚搭去,任他扶下马车。

陆调羽忙挤到她身侧,推开赵结,与她低声耳语:“逃筝出事了!我带你去听他们交代。”

“别急。”奉行悄声安抚,随后抬高声量问他,“王妃现下在哪儿?”

“寺里事杂,妾身没能及时来迎。”季真应声姗姗而来,向赵结施礼,同时笑眼斜睐奉行道,“望殿下恕罪。”

“劳舅母费心。”赵结目光同向奉行,“善娘子手中有些许物件,是受莲母庵住持师太所托代为转交。”

奉行把搭巾微掀,捧起竹篮,未加修饰,只原原本本地转述寂我临行所言。

算算时间脚力,寂我师徒应已抵达城门。

若是往常,即便被回绝,她也能设法暗中护送寂我师徒平安出城。

可寂我把己身生死交由季真决断,是看淡生死,更是以命相诘。

对此,她无力插手,惟有送来僧衣,但愿季真回念旧情。

旧年新衣入眼,季真神情未改,含笑吩咐息纯收好竹篮,侧身引众人进寺。

“灾民吃饱喝足,现正与各家掌柜论说签契的事。掌柜们开出的待遇都是上乘,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签字画押。”沿途季真提起灾民,瞟眼陆调羽又道,“有些掌柜想走——倒怨不得他们气性大,毕竟总不能一直这样耗着。妾身劝了劝,幸有几分薄面,大都留了下来,现正轮流向他们讲说自家的铺面经营。”

季真停在廊内,引众人看向院中。

百姓席地围坐,当中空地里站着名大汗淋漓的胖掌柜,一手把扇,频频扇风,一手拎壶,时时灌水。

陆调羽扯扯奉行衣袖,与她咬耳朵说:“那几个跑了的掌柜是被我扣了。熇州人里有人识字,看出他们想趁火打劫,用不着我拦,都不愿签。”

胖掌柜讲完,看灾民无动于衷,折扇一合,跺脚一叹,摆摆手退开。

“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季真向赵结礼道,“还请殿下定夺。”

赵结正要往院中去,瞥见奉行与陆调羽嘀咕不停,遂打断二人的窃窃私语,问:“善娘子觉得呢?”

话说一半被打了岔,陆调羽拧眉撇嘴,心中大为不悦。

奉行拍拍他腕,回首建议:“殿下不妨问问他们自己。”

赵结颔首,率队来到空地当中,百姓纷纷跪地叩首。

“坐下说。”赵结撩起衣摆席地而坐,等百姓坐稳,寻了话头问,“刚刚那位掌柜做的是什么生意?”

季真欲答,但被拦下。

百姓面面相觑,待瞄见陆调羽竖起拇指,放心地推出一人答话。

几番问答过后,不止奉行,赵结也听得明白。

这些熇州百姓因天灾流离失所,本想在夏城安家落户,但先被拒之城外,后经工矿苛待,今日以为能够绝处逢生,可各家掌柜拿出的契书又浇下盆冷水。

他们原都有家有田,实不愿背井离乡在此做工度日糊口,私下商议后,决定攒些口粮回到熇州。

思及熇州现状,赵结沉默许久,婉言道:“但熇州现在可能不太适合你们生活。”

“我们都是逃难出来的,知道城里什么样子。”

“城毁了,重建不就行了,我们家在那儿。”

“回去比漂外边儿强。”

一声声喊出,越发雀跃欢喜。

赵结不禁为之动容,抬眼望向那一张张脏兮兮的笑脸。

“既是如此。”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奉行,试探道,“你们安心在夏城休养,朝廷赈灾队伍抵达前,由大慈觉明寺提供每日膳食。待养好身体,分往各家商铺,所签契约均由善娘子拟定。等过完冬再回熇州,如何?”

到明年开春,熇州内外尸骨尽白,便无疫病之扰。再者天候转暖,百姓也可免受寒苦。

怎料百姓急道:

“那不是还要再呆大半年?”

“等过完冬再回去就要少收一季粮了。”

“要早点回去把田清出来。”

奉行认真听着,等声量弱了些才开口:“什么时候回去可以慢慢谈,决定权在你们。但总要养好身子,平安回去。契约我可以先拟,若有人想留到开春再走,也好先有个活计。”

百姓仍有犹豫,商量许久,最终姑且点头。

奉行向赵结一拜:“还请殿下执笔。”

寺中比丘尼奉来文房四宝,季真招来各家掌柜,百姓纷纷站起围来。

众目睽睽下,奉行口述,赵结落墨,拟定契书原稿。

待搁笔,契书交众人传阅,奉行笑看季真:“我瞧人群中不见左掌柜,莫不是早早备药去了?”

“午前小崔公子递来张单子,记有他们的伤病情形,并寻着几位药铺掌柜照伤开药。”季真意味深长道,“小崔公子,左掌柜他们可是去抓药了?”

“是是是。”陆调羽连声应着,抓准机会凑到奉行跟前,“我带你过去、过去清点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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