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稍有名气的药商,现都被扣在两条街外的太平药行,只左银沙一人不知所踪。
但凡东岭经营相关,事无巨细,每逢回京、寄信,唐糕都会告知奉行。可眼前这间挂有“太平”招牌的铺面,唐糕却从未提及。
奉行不动声色地打量,确定是间开张不久的新铺。
近期城内铺面因山洪塞路无法正常进出货物,这间新铺却药香浓郁,货物充足。
左银沙是夏城四间太平药行总掌柜,有权调配货物。
如果她没有猜错,夏掌柜铺里消失的药材就是被调到了这里。
而这里,大约就是她旗下那些夏城产业的叛徒们另立的门户之一。
铺里商户们心神不宁,见到陆调羽和奉行时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表明自愿按照药单供货。
陆调羽得意洋洋地看向奉行,向他们压了压手道:“都把心放肚子里,不会白拿你们东西,之后钱少不了你们的。快备货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
却有两人呆在角落一动不动,一人愁眉苦脸,一人呵欠连天。
“夏掌柜?”奉行半是试探,半是问好,见身穿深蓝布衣的掌柜应声看来,她微笑示意,顺势再向一旁身披绛紫氅衣的掌柜唤道,“潘掌柜。”
她与这二人素未谋面,是从唐糕过往叙述中,获知他们的姓名、本事和秉性。
夏仕卿善于数术,然遇事怯懦;潘有象长于岐黄,但过分随性。都是经唐糕提拔,现各自掌管一间太平药行的经营。几年下来,盈利堪忧,好在风评不错,有口皆碑。
更要紧的是,无论缘由如何,这二人并未参与叛杀唐糕、逃筝之事。
“听闻两位铺中货物被左银沙抽调一空,怕是无法供应崔公子的药单。”奉行走到药柜边,随意抽出一屉药材,“我倒是能帮两位向崔公子说一说情,只是有几件事,也要两位帮一帮忙。”
潘有象袖起手,仰面又是一次呵欠。
夏仕卿赶忙拱手作礼道:“愿闻其详。”
先将统计药材、分派物资的活计交给夏仕卿,确保药食无忧。再请潘有象时时查验熇州百姓所用药方药汤,以防有人暗中作梗。
最后,她才状似无意地问起唐糕。
夏仕卿登时热汗涔涔,支吾半晌说不清楚,看模样约是知道些什么。
一直漫不经心的潘有象却忽地站直身子,敛容正视着她,神色颇为紧张地问:“你是东宫女官?”
“是。”
“从京城来?”
“从京城来。”
“见过唐老板?”
“见过。”
潘有象轻松下来:“在京城?”
“想知道?”
她记得唐糕讲过,潘有象是云游道人,到夏城后不去宫观参访,不找富户化缘,偏半躺在太平药行门前。
破衣烂衫的道人摇着破烂蒲扇,依凭嗅觉判断客人市买的药材及其药性品质。不是挑剔药材存放不当,药力散失,暴殄天物;就是冷嘲热讽药铺伙计不通医理,照烂方、抓错药,误人病情。
最终是唐糕闻讯赶来,再三邀请,将这位医道高人请进了太平药行的大门。后来潘有象应邀在太平药行坐诊,再后来,就还了俗,做了掌柜。
无论是忧心伯乐,还是挂念心上人,此时此刻,潘有象都把一颗心高高吊起,紧张地聆听着注视着她的一言一行。
她捏起片药材搁进秤盘,侧首微笑:“等那些熇州百姓伤病痊愈,我就告诉你。”
这是哄小孩的把戏,她惯用来哄典红衣这样的少年。
而潘有象纵是年近不惑,但在关乎唐糕的事前,也不过是这样的“少年”。听了这句,转身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地奔向大慈觉明寺去了。
夏仕卿随之告退,陆调羽看奉行眼色,将他拦下。
“我们去见左掌柜。”奉行平心静气,“在见到他之前,你有——”
陆调羽会意:“半盏茶就到。”
“你有半盏茶的时间交代你知道的。”奉行继续道,“半盏茶后,我只听他们的口供。”
陆调羽配合报出串名字:“左银沙,秋继屏,郦雨,吴缃月。”
还没出门,夏仕卿就将竹筒里的豆子倒得一干二净。三刻钟后,奉行盘问完被分别绑在地窖和库房的左银沙等人,大约拼出个始末。
好消息是唐糕性命无虞,坏消息是人不知被软禁在何处。
这几人供称被同行蛊惑,不愿继续受京城那位来路不明的老板管束,想要另立门户,只盼能与同行一般,做常规营生,赚该赚的银子。
先是太平、雨顺、山字、杏字四家总掌柜一拍即合,再煽动各铺二掌柜,巧立名目转移财赀、偷梁换柱,最终联合某位巨商设立鸿门宴,请唐糕做客家中赐教经营诸事。
再者“时运亨通”,东岭遭雨灾、发山洪,不仅可暂缓应对京城老板核算年账,还能囤积居奇、高价卖货、低价圈田,数月下来赚得盆满钵满。
又说谋害逃筝之事,则因左银沙数年前随唐糕进京时,机缘巧合见过逃筝,知道她是老板亲信。见她现身夏城,害怕东窗事发,一时慌乱才动的手。
但对“同行”和“巨商”,这四人格外默契地三缄其口。
陆调羽费力把左银沙等人拖进柴房拴好,有些丧气:“问其他事,巴掌抬起来,不等落下去就吐口了。只有这两桩,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这四张嘴。”
“不必撬了。”奉行使唤夏仕卿找来根火折子,轻轻吹亮火焰,“夏掌柜,这几人做了些假账,若要你来重算,要多久算清?”
“夏城十九铺,一年半的账目,怎么也要十——”夏仕卿看奉行睨向自己,擦擦额汗改口道,“五天,五天就够。”
在含混却刺耳的呜咽哀告声里,火折子被抛进干草垛。
火苗先是衰微,不久引燃草垛膨起火团,柴房烟火弥漫,遮住了那些喊声。
“夏掌柜。”奉行盯着蔓延开的火焰,“他们跟了唐老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饶是如此也难逃一死。知道为什么吗?”
夏仕卿大汗淋漓,不敢抬头,不敢应声。
“天灾当头,恶意哄抬粮价,趁机抢夺良田。”奉行缓缓摇头,“这不是‘该赚的银子’,这是‘买命钱’。百姓买了自己的活路,同时买了他们的死路。”
她回身看向若有所思的夏仕卿,拿出从左银沙四人手里收回的印鉴,将夏城十九铺暂时交托给他。
火焰熊熊,烟气冲天。
铺外守卫望见火光匆匆进院,陆调羽指挥他们先行抢救库房内的药材、地窖里的粮蔬,等救火的水挑来时,柴房梁柱不堪火噬应声垮塌。
房内早没了人声,要到火熄后,清理废墟时,才会有人发现那四具尸体——届时应当已不成人形。
铺内所有药材装车,随奉行运进大慈觉明寺。
黄昏嚷嚷来,寺顶香火改炊烟。
奉行寻到赵结,对方正同潘有象及数名郎中一起,为熇州百姓仔细把脉诊病。
算是良心未泯,也算仁慈良善,她安心许多。
但很快,心又悬起。
她今夜就要离开,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回来,五日不知能生多少变数。靠赵结这点儿不知何时就会熄去的良心良善——她实在不能放心。
斟酌过后,她恭谨向赵结回话,声调不高不低,却足够寺内官商听个分明:
“回禀殿下,此行查知有商户四名。
“天灾期间囤积居奇,牟取暴利,贱买良田,残民害理。
“今已——就地正法!”
寺内骤静。
这般雷霆手段,惊得在场官商神情各异。
疑窦已生。
是否是赵结做主都不重要了,所有夏城官商都会因此忌惮他。赵结独在夏城,哪怕只为自保,也少不得要与这些人尔虞我诈。
没有信任,自难合作。
双方对峙斗法,各不相让,便是熇州百姓养息之机。
赵结想明白个中缘由,不禁胸口发闷。
进夏城这几日,她的所有安排,他全部顺从;她的所有许诺,他全数允诺。他代她问民意,书契约,诊伤病。到头来,她仍丝毫不肯信任他,不容分说地摆布他、利用他,甚至全然不顾他的处境。
她可是向来专横?
分明不是。
赵结深深呼吸,低垂眼眸。
两息过后,他虚扶奉行双臂,颔首应声:“辛苦你了。”
他选择喂她吃下这颗定心丸,即便自己因此身涉险境。
熇州百姓高声欢呼,拍手称快。
季真提帕掩鼻,一言不发,压低的眉眼满覆阴霾。
一个白板太子,一个无封庶人,若非自己以礼相待,在夏城便是连乞丐都不如,今日竟敢频频欺到自己头上。
其余官商观季真神情有异,不敢出声,只有零散商贾尴尬附和,将此事草草揭过。
炊烟渐淡,晚霞愈浓,又一餐来。
等天际咽下最后那抹蓝橙绛紫,奉行吃饱喝足,依约向赵结辞行。
月下灯初上,晚风清凉,掠衣穿巷。
奉行站在一盏灯前,灯后是赵结。
赵结那句“辛苦”说得委实委屈,引她由衷生歉疚。
因此临别辞行时分,便不似预设那般仓促。她有意放缓步调,就着柔和灯光,轻声细语与他说些柔和的闲话,仿佛回到并肩翻山越岭那些时日。
两三盏灯外,陆调羽和三名熇州百姓正在分工检查马匹状态,清点水粮数目。
一切无误,陆调羽抚着马鬃回身,招呼奉行出发。
奉行应声,随即开口道别。
霎时,灯光飘摇,乍然熄灭。
眼前身影忽地消匿于黑暗,顷刻前的悠悠细语似与这盏灯火同息。
赵结一窒,没由来眼皮一跳,意乱心慌。
奉行解释说:“灯笼破了。”
灯灭同时,她看向灯笼,借远处的光依稀辨出灯笼上裂了缝隙,才会被夜风掐灭烛花。
侍者匆匆换上新灯。
赵结重新看清她的脸,许是新灯罩衣颜色较深,她的脸被照得枯黄憔悴。
心慌更甚。
赵结试图捻珠静神,心神终难平复。
安排快马水粮的事避不开季真,季真知道她今夜要走,却没现身相送。
“明日再走吧。”
他心神不宁,不由自主开口挽留。
“那就难追上两位师太了。”见赵结还想再劝,奉行补充道,“崔公子和我都有武艺傍身,且去煴州路途平坦,殿下尽可放心。沿途若是方便,我会留信送来。”
赵结瞥眼陆调羽,人已窜上马背。
三名熇州百姓也已上马,三人都精神饱满、体格健壮,看模样像是练家子。据说他们在煴州有远亲,这回跟陆调羽一起走,是想路上有个照应。
有他们护送,诚然安全许多,但赵结仍有顾虑。
陆调羽再次催促,直到奉行也生出不耐,赵结看她去意已决,不得不叮嘱道:
“夜路当心。”
“殿下放心。”
放心……
五人结队,策马远去,背影融于夜幕。
他放不下心。
一颗念珠被重重捻过,碾过指骨,碾过心尖,悔意扎根萌发——
或许不该逼她离开。
但为时已晚。
“呀,灯!”
他稍觉烦躁地收起珠串,凝眉回眼,看到侍者跺跺脚向远处追去。
是那只裂隙灯笼脱了手,被风卷着骨碌碌滚远了。
马队离开赵结视线,直奔莲母庵去。
逃筝等候多时,听到蹄音立时翻墙现身。
“逃筝?你没事!”陆调羽格外惊喜,视线追去,同时举着风灯给她照亮,又好奇道,“你背的什么东西?”
奉行也注意到了。
逃筝像是背着包袱,但包袱四面却挂着叮叮当当的物件。
“小木偶。”逃筝反手提起小木偶的头,“淳惠说这边小孩子都喜欢,我就托她帮忙买了件,带给归青。”
小木偶虽做工简陋,但看得出是个书生。为了行动方便,逃筝给木偶背包袱,自己背木偶,所以瞧着有些奇怪。
陆调羽酸溜溜道:“怎么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