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是一场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睡得好吗?”
“不太好。梦里太多人在说话了、乱七八糟的……比去五角大楼开会还累。”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了,斯特凡诺的声音又低又哑。他稍微抬起视线,“你怎么在这里。”
韦恩先生摊了下手,露出个有些无辜的神情来:“我在这里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斯特凡诺冷酷无情地说。
“好吧。”布鲁斯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法。他才不在乎这点文字游戏,“——我需要。是你在这里陪我。”
“……”斯特凡诺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的成分在。
他陷入了沉默,布鲁斯却不打算就这么简单放过他。韦恩先生凑近了些:“你不醒过来、我就一直控制不住地去想你要是死了……我会很孤独、很后悔,会难过得想死吧?”
人们总是会因为布鲁斯·韦恩的社会身份和优秀外表而给予他极大的宽容,就算韦恩先生常常在公众场合做作地弄出些浮夸的行为、说些深情(多情?)的句子,他们也会说:“毕竟那可是布鲁斯·韦恩,就原谅他吧!”
可惜斯特凡诺不仅早就对那张漂亮脸蛋完全免疫、而且深知这人平时行事作风;
韦恩先生在“角色扮演”这方面属实是颇有心得,媒体上最新的一条热点新闻是“布鲁斯·韦恩夜店热舞”,视频里的画面点开看一眼都能让人觉得头晕;叫他猝不及防地直面布鲁斯故意整的这出演技奇烂、表情夸张的苦情戏,着实有点像恐怖故事了。
“——好了好了求你正常点。”斯特凡诺一脸受不了了的表情摆手打断他。“放过我吧。打住。别和我来这套。”
黑发男人露出一点微笑。这会儿的笑容倒是显得真心实意多了,可惜房间里的另一人并没看见。他向前伸出手:“走吧。去楼下吃点东西。”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斯特凡诺搭上他的手借力站起来。
斯特凡诺的头发有些长了,在睡着的时候被枕头压得乱翘;今天他说起话来精神不错,只不过看起来还是……很累,他的眼神很清明,但翘曲的眼睫在说话间微垂下几分,看上去像是又想睡了。
这不陌生,斯特凡诺经常是这副恹恹的样子,很少笑、唇色也很淡,待人接物的眼神都是冰冷的,说得好听叫克制有礼,实际上很多时候他根本就不在意面前和他说话的这人是谁;说白了就是对“韦恩家少爷为所欲为”这句话的另一种诠释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却总在某些时刻能展现出某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生机勃勃。
斯特凡诺刚走出两步就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歪倒下去;要不是布鲁斯在旁边一伸手把他捞起来、这一下他得直接砸在门框上。
斯特凡诺好像被这一下摔懵了。
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几秒:“这怎么回事?”这种身体失控的感觉太糟糕了,既熟悉又恐怖——那一瞬间斯特凡诺脸上的表情糟糕得吓人,布鲁斯两只手绕过他的腋下、换了个姿势把斯特凡诺抱着站起来,只是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没什么。医生和我说过了,之前那一周多的时间你躺着没动,这对肌肉力量和关节活动度都会有点影响。”他轻声说。斯特凡诺低着头、他看不见弟弟的脸,此时只能感觉到斯特凡诺正动作僵硬地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配合康复训练,大概需要两三个星期吧、最多一个月,不会有什么遗留问题的。——我刚刚还在想你是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的。”
斯特凡诺沉默着。布鲁斯就陪着他在这里等。
“我不会瘫痪吧。”
“没人说你会瘫痪。”韦恩先生将手稍微松开一些,“我现在只是帮你分担了一部分,你不是自己站着吗?”
“……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复建,就是不想这辈子都待在轮椅上。”他轻声说,似乎提起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折磨,“每天都躺在床上,从睁眼到闭眼,醒着却又不能动,……我不想那样。”
“——斯特凡。你看看外面。”男人伸手,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的脸扳向另一侧,房间的窗户正敞开着,阳光顺着窗棱在地上铺开一片,“看到了吗?今天出太阳了。等到了中午,外面可能会有26℃。……我知道、我知道那年冬天很难熬。阿福前阵子种了一批月季和郁金香,最近应该快要开花了;——天天在办公室里坐着可看不到这些。下个月要一起去看看吗?”
*
等到午后,理查德放学回来了。
他在下课回家的路上就得到了消息,门一开就像只小鸟似的飞了进来——说是小鸟导弹可能更合适一点,还没看到人就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跨台阶上来的动静了。
今天学校没活动,他也就没穿校服,少年身上就只是很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他走进房间时把背着的挎包随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吃三明治吗?我在回来路上买的,那家店真的——超棒。”
斯特凡诺懒懒地把手里那本书合上。下午做了些简单的训练,他刚洗过澡,正待在卧室里看闲书。“恐怕今天不行。”他说,“我胃不好。前段时间没吃东西,最近只能吃点简单的先过渡。下次再帮我买一份吧,怎么样?”
少年脸上的表情光速垮掉了。“下次、下次……下次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下次就是下周的今天吧。”
格雷森“唰”一下抬头:“我还以为你过几天就又要走了?”
“没有吧。”他说,“我没这么说啊。”
黑发的小少年眉眼弯弯,露出个鲜亮的笑脸来。
斯特凡诺冲他招招手;
等人走到他旁边了,他刚一伸手理查德就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怎么?”这人平时就老爱去动人家头发,这下子被躲过去、罪魁祸首还有理不高兴了,“动一下不行吗。”
迪克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情愿,但犹豫几秒之后还是乖乖凑近了;斯特凡诺今天难得没动手糟蹋他的发型(“弄成这样花了不少时间吧。——等会还和哪个女孩子有约是吗?”斯特凡诺毫不客气地评论),仅仅只是摘掉了卫衣帽子上粘着的一截胶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到的。
做完这些,斯特凡诺又使唤他下楼去倒水上来。少年一点头、毫无疑义地跑腿去了。
小韦恩先生在家简直地位超然。
……虽说家里的人不多,但仅凭这人在和布鲁斯观念相左时能吵赢这一点(当然、也不是每次都能赢),就令人叹为观止。
布鲁斯·韦恩先生,蝙蝠侠(他身上还挂着其他的许多头衔),是位意志极其坚定、说一不二的难搞角色,言出必行,作为导师以及搭档时更是极其严苛——总之,你是不会想和他成为敌人的。
理查德从第一次在家里见到斯特凡诺、到第一次见到韦恩兄弟吵架,只用了不到半个月。他们在二楼的一间会客室里,当时吵得很厉害,结果十五分钟后又无事发生一般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斯特凡诺说公司现在用的新闻发言人像没脑子一样、现在不开了他迟早出问题,布鲁斯说他才懒得管这这种事、要搞叫斯特凡诺回公司去自己搞。
……格雷森只记得自己对着餐盘不知如何是好,总之眼看着他们才说了两句话又有要吵架的苗头,阿福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拿汤匙敲了下杯子,说要闹就外面吵完了再进来吃饭;于是两人闭嘴了,这时候才意识到餐桌上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呃、对不起。”迪克记得斯特凡诺低头和自己道歉,他说,“我和他没有……我们不是——算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确实是没有下次了。因为在这之后他们就学会在吵架前关门了。
直到一段时间后,小孩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其实根本就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吵架。这本来就是世界上最理智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今天晚上轮到谁去应付宴会”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吵起来?
布鲁斯总是对弟弟冷着脸、斯特凡诺也对着哥哥不假辞色,他们各执己见,从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又总是能维持住某种微妙的平衡,最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晚饭——一般到了这种时候,这座宅子之外的某个人今晚一定是要倒霉了。
太可怕了,以后绝不要和他们吵架。小孩想。只有傻子才会想着去掺和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
直到斯特凡诺没出现在今天的晚饭餐桌上,格雷森才搞明白为什么今天下午在房间里这人坐在那边动都没动;
斯特凡诺又听见房门外面楼梯上旋风一样上楼的动静,他把手里看了半本的书合上,就听见门锁“咔嚓”一声,理查德的动作快得像片影子,下一秒就已经到他旁边了;
“你洗澡了没有就到我床上来?”小韦恩先生意思性地伸手推了下他靠过来的脑袋,转头却看见少年漂亮的蓝色眼睛;理查德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我可以帮忙。我会在家里陪你的。”
斯特凡诺的手顿了下;“嗯。”他看上去好像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床头灯是橙黄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莫名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好。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