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万眷一家人出门时,已接近饭点,电梯上上下下异常忙碌,过了近十分钟,他们才等来一驾能塞进人的客梯。
万眷跟在父母身后,她刚站稳,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小女孩不可置信的嗓音:“云宝姐姐?”
万眷下意识地捂住脑袋,找了好一会,终于在层层人群身后发现一个身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她仰着脸,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万眷,眨也不眨地大声说道,“云宝姐姐,你长头发真漂亮!”
万眷“哄”地一下羞红脸,在众人目光齐齐聚焦向她的同时,赵美兰也瞥向自己的心血之作,她得意地勾勾唇角,似在说,怎么样?假发没戴错吧。
万眷埋着头用蚊子的声音道了句谢,赵美兰上扬的嘴角倏地往下一压,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万眷一看便懂:怎么扭扭捏捏的?不能大方地说话吗?
“小公主,你认识姐姐呀?”赵美兰侧身朝小女孩笑了笑,在沉闷的封闭空间里,她捏起的假嗓音听起来格外别扭。
“认识呀,”小女孩歪起头甜甜看向她身边衣着华丽的妇人,“妈妈,姐姐是哥哥的同学,那天我们在小区门口碰见啦,哥哥......”
妇人用力一捏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突然闭紧嘴。就在这时,电梯门“吱”地打开了,外边一对年轻夫妇瞧见被塞的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电梯扔不甘心地想往里挤,被电梯里人一顿劝,“挤不下啦!等下一趟吧!”
杂乱的轰吵声适时打破了尴尬的死寂,万眷舒了口气。
赵美兰余光往角落看去,奇怪,那妇人的脸色怎么变得煞白,她旁边男人的表情看起来.......阴阳怪气的?
再一看万眷,这孩子什么情况?脸烧得像猴子屁股!
赵美兰心下一凛,得问清楚,立刻!
电梯行至负一楼,两家人同时往地库走去,万眷家先出电梯走在前,茉莉一家紧随其后。万眷家车位不在本单元楼层底部,需要连拐两个弯走到隔壁单元楼,奇怪的是,茉莉一家竟像尾随他们似的,紧跟其后。
“啾”“啾”,连续两声车响,万眷惊讶地发现,原来两家人车位就在隔壁。
上车时,万眷特意留意到那家男主人看见赵美兰走进驾驶位时,轻蔑地看了万青松一眼。
“没想到隔壁这辆新款宝马是你同学家的,你同学家挺有钱啊,哪个同学,没听你提过?”车门一锁死,赵美兰就忙不迭地问道。
“谁说是他家的?”万眷语气很冲,“他和他们不是一家!”
万青松奇怪地扭头问道,“什么意思?”
万眷垂下眼,捏住蜷起的食指,小声道,“你们认识的,崔志平。”
赵美兰和万青松对视一眼,赵美兰凝住了眉,“是他啊......他妈妈这是离婚再嫁?”
“你怎么知道是他妈再嫁,不是他爸再娶?”万青松问。
“你是真蠢还是装蠢?”赵美兰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是那男的是崔志平亲爸,小姑娘不得跟她爸说哥哥吗,跟她妈扯什么?再说,他爸是个烂酒鬼,你不记得了?你瞧那男人的精明模样,像酒鬼吗?”
万青松茫然地摇了摇头,换来赵美兰一声冷笑,“反正我们娘儿俩的事进不了你那颗金贵脑袋。”
连续应付赵美兰一个早上,万青松倦了,他干脆头往窗户一倒,任由赵美兰自唱自戏去。
赵美兰没有揪住万青松不放,她调整好身姿,目光炯炯地看向前方。因为面前的蝼蚁不值一提,她需要养精蓄锐,准备投入一场更为激烈的战斗。
万眷攥住裙角,沉默地看向车窗,满街的大红灯笼好似隐了形,唯有联排灰蒙蒙的树干,光秃秃的枝杈一根一根硬邦邦地戳向她的心:妈妈说得对,爸爸对我的事果然不上心。
吃饭的地点在城南一家老牌饭店,大姨赵美英定的包间,说老两口喜欢。不过据妈妈说,那是因为姐夫今年炒股亏了不少钱,要不然以她姐姐爱显摆的性子,这种平价饭店就算再老牌,也入不了眼。
对于万眷而言,过年过节亲戚之间的聚餐是她最讨厌的社交场合。面对亲戚们的好心问询,万眷常常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让妈妈满意,有些问题,明明妈妈上次说要这般回答,可到下次万眷照抄公式,好了,回家又惹一顿骂。在一次次饭后总结被批得体无完肤之后,万眷学会了投机取巧,但凡赵美兰能代做回答的问题,万眷一律把皮球踢给妈妈,自己一张嘴只管吃。
当然,也不能随便吃,若是妈妈心情好,便可趁她不注意,叨两筷子荤菜;若是有人说话惹妈妈不快活了,那她最好放下筷子,专心喝水。
那一天的饭局,万眷大概这辈子都网不了。
一进包间,万眷就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大姨夫和表姐竟然都没来,只有大姨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外婆身边。
原来表姐大学时偷偷谈了个男朋友,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一直隐瞒未提,如今两人毕业就要谈婚论嫁了,表姐这才将男朋友曝光。赵美英勃然大怒,坚决反对,可向来听话的表姐这次却铁下心偏要嫁。
“你们瞧瞧她,工作了,自己挣钱了,腰板一挺直,胆儿就肥了,连过年都敢不回家!”
赵美英梨花带雨地向外婆哭诉这句话时,万眷瞧见她偷偷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眼皮多活络啊,这几乎不动声色的一抬眸完完整整地落进了妈妈的视线里,赵美兰轻扯了一下嘴角。
等赵美英再埋怨大姨夫今年赔进股市的钱超过七位数时,赵美兰的嘴角上扬得更加明显。
万眷抓准时机提起竹筷,对准砂锅猪蹄焖凤爪夹去。
那道菜位置比较远,万眷伸直手臂刚探起身,赵美兰默默地动了下玻璃转盘,微微一抬下巴,算是默认了她的进食。
万眷受宠若惊,不过她明白,今天就是把这一整锅猪蹄吃个底朝天,妈妈也不会多说一句。
可惜,一口软糯Q弹的红烧猪蹄入嘴,万眷却觉得索然无味,她悻悻放下了竹筷。
表姐现在在做什么?没有亲人的陪伴,她会孤单吗?会想家吗?
其实,家......有时候也不太让人想念。
万眷咬住筷子头,漫不经心地听着赵美英吐槽,突然间瞧见赵美兰脸色一沉,目光直扫向她的左肩。
万眷猛地一惊,原来她走神到了西天,嘴里边除去筷子头,还嚼上了那顶价格不菲的洋娃娃假发......别说,还真是真人发假发,一点化纤味道都没有。
万眷赶紧撩起头发,挺直身板坐出军训身姿,这才换来赵美兰脸色几分缓和。
通过比较获得的满足其实得来根本不费劲,万眷暗自腹诽,一大早功夫全白费了,今天这种场面,即便她素颜穿校服来参加,妈妈依然可以春光满面。但她又转念一想,大姨一家过得不好,难道妈妈真能高兴起来?
“吱”地一声,赵美兰突然起身拉开座椅,万眷这才发现,大姨已倒在外婆怀里哭的不成样了。赵美兰在外婆的示意下,拘谨地坐到了赵美英身边,无所适从地抬起手,僵硬地抚了抚她的姐姐。
赵家两姐妹其实长得很像,只不过赵美英一贯养尊处优,事事不用操心,虽然年纪长妈妈三岁,可丝滑的皮肤仍如少女般水嫩,圆润的脸蛋上鲜有皱纹。而赵美兰呢,疲于生计,忙于挣钱,纵然做过许多美容护理,甚至染指医美,可这些却仍然掩饰不了她眉目之间的疲态。
外婆又朝妈妈使了个眼色,赵美兰被逼无奈,只好出声:“好了,你别哭了。大过年的,天又没塌下来,钱没了就再挣,你能哭回来吗?”
......
还不如闭嘴。
伏在外婆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赵美英一听,嚎地更厉害了,她知道没了的钱她哭不回来,可是除去哭,她一个家庭妇女能做什么。
赵美兰还想说什么,被外婆一瞪,只好作罢。
她也懒得说。
哭给谁看呢,路都是自己选的,就算走到悬崖边,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包厢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万眷不想看戏,也没胃口吃饭,她百无聊赖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划向联系人——崔志平。
“嗡”手机振动时,崔志平正在厨房里烧鱼。
这本来是崔大庆的活儿,可鱼煎到一半,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什么话都没说就疯子一样冲了出去,现杀的活鱼在油锅里蹦了个面,“砰”地弹到砧板上,崔志平只好丢下功课,赶来救场。
料酒一勺,生抽两勺,老抽两勺,炒入豆瓣酱,加热水烧开,转小火,盖上锅盖,崔志平总算得空去看看手机。
短信提示来自万眷。
崔志平眼角弯了一下,正准备打开短信,“嗡嗡嗡嗡”——是李叔来电。
“志平你快过来!你爸和老赵打起来了!快!”
崔志平的肩膀陡然沉了下去,他冲进厨房关掉火立刻朝李叔所说的饭店飞奔而去。
“哐啷”一声巨响,包厢门突然间被一团黑影猛地撞开,吓得赵美英一声尖叫,小鹌鹑似躲进外婆怀里。
“你什么人!”赵美兰一声大喝。
那团黑影像个被踹的球“咚”地一声滚倒在地,撞在衣帽架上,一屋人挂得整整齐齐的外套乱七八糟地全掉下来,赵美英那件奶白色羊绒大衣最后掉落,刚好将那团黑影连头盖脸埋了起来。
“哎哟,我的大衣!”赵美英又是一声尖叫,她雪白的大衣沾上地板的灰,立刻黑了一团。
那黑影完全不顾自己闯进了他人的私密空间,胡乱地扒开衣服堆,一脚踩在奶白色羊绒大衣上,像个僵尸从坟墓里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就冲向走廊,“你他妈的不想活了,敢揍老子!”
万眷躲在赵美兰身后,突然间打了个寒颤。
那团黑影正是崔志平爸爸——崔大庆。
崔大庆像条发疯的狗和走廊外另一个中年男人扭打成一团,那男人身材矮小,明显不是崔大庆对手,被崔大庆按压在地揉搓得像块抹布,“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居然让我儿子卖假烟,你他妈的想害死我儿子!”
“你说谁忘恩负义......你以为你帮老李请餐饭,他那个败家子就会感谢你......”男人虽被揍,却不肯求饶,像一只抱头逃窜的獐左闪右躲,一逮到空隙就要给自己伸冤,“你以为还是我们进厂那会儿,找个人送条烟两瓶酒就可以找到工作了......呸”
男人吐出一口血痰,围观人群中一个妇人尖叫着扑向男人,“师父,你别打了!”
崔大庆骑在男人身上,豁出去的拳头顿了一顿,男人趁机往后一撑,借反向力逃了出来,手指向崔大庆大骂:“你醒醒吧!帮人不是你这么帮的!”
崔大庆听到这话突然一愣,他举起那只残废的手贴向男人的脸,嘴角抽出一丝冷笑:“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帮?”
男人沉默了。
“咚”地一拳,结实地砸在男人脸上,崔大庆像只失去控制的野兽大声地咆哮:“你他妈告诉我该怎么帮!”
“老子为了救你,他妈的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窸窸窣窣的人群再无声息,连抽泣的赵美英都停止了哭泣,这个世界上,惨或不惨也是通过比较获得的。
男人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他抹了把嘴,又吐出一口血痰,然后定定看向浑身发抖的崔大庆,沉下声,“老崔,这么多年,虽然我嘴上喊你老崔,但心底一直拿您当师父。你说你比我大不了两三岁,喊师父你受不起,我也就没客气,跟你称兄道弟,可我心里明白,我的手艺是你教的,我的岗位是你让的,就连我的命也是你救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这辈子都报不了。”
崔大庆讥笑一声,“算你个狗东西有点良心。”
男人却话锋一转:“可并不是我毁了你的一生。你出事后,嫂子劝你和她一起踏踏实实卖酒酿饼,你嫌丢人不答应,还冤枉她和其他男人有一腿,生生把嫂子给逼走了;芳芳会念书要考大学,你不同意,说她翅膀硬了不听话,非要让她回一个快倒闭的厂接你的班;现在你儿子大了,又懂事又能干,不离不弃地守着你一个酒鬼,他劝你戒酒的话,你听过一回吗?你自己算算,这些年你在外面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白食,哪次不是我去付钱,我不欠你!”
崔大庆的眼气得通红发胀,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
“老李,”男人平静地转向人群中一个鸭舌帽:“我知道你也怪我,背地里没少说我没良心。可你儿子想进财政局,至少得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吧?这是最基本的常识,你怎么会相信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