槊阳城。
这座北越的王城算起来离渌州也不算特别远,北越将王城设在此处,可见其入主中原的野心。
昨夜下了阵小雪,路边的积雪压塌枯草,倒是大路上因为行人来去的缘故只有一层肮脏的雪和冻硬的泥土。
城门再望,还没走近,远远便看到城门口有人等候多时,身上灰白色的狐裘雍容华贵,长身玉立。
樊麟的二哥,瑞王樊琛。
许仪瞥过前方的樊麟,樊麟单手握着缰绳缓缓策马前行,面不改色。
许仪移开目光。
还没进入城门,樊麟挂上一副笑容,翻身下马主动迎了上去。
“二哥,好久不见!日暮寒重,二哥可是在等谁?”
樊麟上前便对兄长一拜,樊琛急忙将他扶住,笑道:“听闻五弟今日回都,当哥哥的自然要来替父王迎接一番。天寒路远,我已备下酒席,五弟可愿赏光?”
樊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目中冷意一闪而逝,又恰到好处地垂眸掩饰,笑着说道:“怎劳二哥费心……”
樊琛亲昵地抓住樊麟的手腕,言笑晏晏:“怎会劳烦?你我兄弟许久不见,今日正好一聚,好为五弟你接风洗尘。”
许仪默默站在人后,静观这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不露声色。
樊麟抬眼注视樊琛锋芒不露的眸子,略微游移,忽地一笑:“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樊琛即便要做什么,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众人移步城中有名的酒楼,宽阔的大堂燃着几处暖炉,顿时将身上的寒意驱散,大堂的中心空出一片,铺着柔软的地毯,四周设有矮桌和铺了毛皮的小凳。
樊琛解下狐裘交给侍从,邀樊麟上二楼雅座。
樊麟侧身给了侍卫长和许仪眼神,示意两人陪同上楼,许仪只得将许莜暂时交给一路同行的小侍卫。
“莜儿,乖乖等哥哥回来。”许仪温和笑着嘱咐。
许莜乖巧点头,没有说话。她一直记得许仪的话,一路上从不和他人多说一句,以至于其余人都还以为许莜有哑疾。
交代完,许仪跟上侍卫长的脚步,随樊麟上楼。
其余人皆在楼下落座,刚坐下便有身姿曼妙的舞姬上场,乐师拉响琴弦,丝竹声悦耳,舞娘轻盈灵动裙裾飞扬,婀娜多姿,惹得这群刚远离战场的士兵不由掀拳裸袖,兴致高昂。
伴着声声歌舞,店家将备好的饭菜一一上桌,配一坛醉人烈酒,一扫路途的枯寂,暖意融化眉梢。
相比一楼,二楼要清静些,大开的窗户正好能将下方的舞台一览无遗,方便贵客观赏表演。
樊麟解下腰间随身的刀,交与侍卫长命其守在一旁,一撩衣摆在樊琛对面落座。樊琛示意侍从倒酒,先与樊麟聊了几句兄弟间无关紧要的闲话。樊麟也不急,有问有答,静观其变。杯酒下肚,樊琛渐渐将话题转向自己的目的。
“父王此时召集我们兄弟几人回都,五弟可有何猜测?”
樊麟故作不解道:“手谕中不是道,父王听钦天监拟定的吉日,决意提前举行大祭,要儿臣们回槊阳?”
樊琛看着樊麟的眼睛,唇边笑意显得意味深长:“五弟如此说,未免太见外。”
樊麟哈哈一笑,也不再绕圈子:“二哥想必心中已有猜测。”
樊琛抿了一口酒,眼底深邃:“父王日渐病重也非什么秘密,现今已经快半月不曾上朝,父王此时召集我等兄弟几人回都,想来是有他的打算,你我也该有自己的打算不是?”
樊麟没急着回答,低头细细品酒,沉吟片刻才道:“臣弟愚钝,还请兄长明言。”
樊琛暗自观察着樊麟的神色,语气中带了些许试探:“如今父王还未颁布诏书册立太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论出身,大哥是长子,论功劳,大哥随父王征战多年,军功卓越,非你我二人可以比拟的。我们兄弟几人明里暗里争斗多年,若是大哥日后继承王位,五弟觉得大哥可否容得下你我二人?”
樊麟似笑非笑道:“便是二哥继位,只怕也容不下我与大哥吧?”
樊琛仰头大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五弟说笑,你我兄弟,天生的情分,怎能容不下?”
樊麟也笑,却不答,彼此心照不宣。
樊琛收敛笑意,端起酒杯,言浅意深:“此时大哥还未回槊阳,若待大哥回来,只怕便没你我二人的事了。”
樊麟低笑:“父王虽病重,可毕竟还在人世。”
樊琛看着樊麟但笑不语,片刻才道:“一己之力,势单力薄,众擎则易举,五弟还得为自己早做打算才是。”
“多谢二哥提点。”樊麟垂眼一笑,抬头冲樊琛举杯。
樊琛客气回应,看向樊麟的目光却耐人寻味:“兄弟之间,若是五弟有何需要,倒是可以随时来府上一叙,为兄自当义不容辞。”
“那便先为谢过二哥了!”
醉月惺忪挂城头,笙歌暂歇人尽散。
告别瑞王樊琛,许仪随樊麟回到城内府邸。许是主人常年在外带兵的原因,府内有些冷清。交代完琐碎小事,樊麟命下人准备些吃食送往书房。
一场心怀鬼胎的酒宴,当事人可顾不上品尝美酒佳肴。
走出几步,樊麟忽然停下:“许仪,随我来。”
许仪称是,将妹妹许莜暂交予府上的老嬷嬷,随樊麟前往书房。
樊麟大步流星走进书房,已有下人将房中烛火点燃,樊麟命亲信守在院中,挥退其余人等,在桌后坐下,示意许仪随意。
“瑞王今日所言,你有何看法?”刚坐下,樊麟便问。
“小人不敢谬论。”许仪起身低头告罪。
樊麟不满地皱了下眉,有些不耐许仪的谨慎客套:“但说无妨。”
许仪似早有预料,娓娓道来:“瑞王殿下所言不差,若陛下真有意立太子,大殿下毋庸置疑是名至时归,如此来说,召集诸位王子回都再昭告天下,便也是有着敲打之意。”
樊麟微微点头,示意许仪继续。
“今日瑞王殿下所言,似是有意与殿下联手,只是……”许仪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只是什么?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无需顾虑,说来便是。”樊麟饶有兴趣道。
许仪轻轻笑了笑:“大殿下在外征讨固鸬部族大胜而归,兵强马壮士气高涨,若要让大殿下回不了槊阳谈何容易?何况如殿下所言,北越王尚在,真到了动兵的地步,与谋逆有何区别?瑞王殿下怎会想不到,那便只剩一种。”
二人联手,打压肃王一党,逼王上另做决断,甚至,逼宫。
但这样过于大逆不道的话,谁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北越王樊臻虽是病重,但威严犹在,况且谁也没有确实的消息,北越王樊臻的确是危在旦夕。说来也怪,北越王已多日不曾上朝,宫中关于其病情的消息却始终不曾传出,隐隐有些不祥之兆。
“如此,依你之见,瑞王之意,我究竟该不该接?”樊麟眼睑微眯。
许仪低头思索良久,才道:“大王子身后是王后所出的,自太祖时起便为北越立下汗马功劳的杨家世族,瑞王背后站的是尕南部族,而殿下有的,比之甚少,不过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军队和朝中几位大臣的支持,与瑞王联手倒也不失为权宜之策。”
樊麟倚在椅子扶手之上,右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有些不快:“若真事成,只怕瑞王反过来便要打压于我,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寄人篱下。”
许仪轻笑:“那便只好让瑞王殿下先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你有何计策?”樊麟挑眉。
“殿下可知,什么刀,杀人最为无形?”许仪不紧不慢,徐徐道:“流言蜚语呀!自古以来,制造谣言的成本低不可计,可要破除谣言却绝非易事。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本就猜疑者,千方百计坐实心中所疑,围观者,将信将疑推波助澜,而不信者,陷入自证有口难辩。况且,瑞王真无叛逆之心?”
樊麟似有疑虑,不太认同道:“光靠无证的流言,只怕不够拉瑞王下马,我这位二哥怎会坐以待毙?”
“单靠坊间谣传自然不够,王上还没昏庸到仅凭几句闲话便随意治罪一位王子的地步,谣言不过是引子,好将王上的猜疑之心引到瑞王身上,接下来还得让王上自己得到一些证据才好,正巧,殿下有一人可以用之。”
“何人?”樊麟问道。
“孟青鱼。”许仪一字一顿道。
樊麟蹙眉:“我与他先前并无过多往来,你为何觉得他会站在我这边?”
许仪笑了笑:“殿下不觉得,若他无意于殿下,何必特意与您打那个赌呢?当真只是为了一块玉壁?孟大人如今愈发深得王上信任,听闻瑞王多次有意与孟青鱼交好,孟青鱼始终不冷不热,敬而远之,却偏偏要和殿下赌一块玉壁?先前殿下曾让许仪代殿下拜会这位孟大人,究竟何意,大可试之,若能得他相助,事半功倍。”
樊麟略思索片刻,觉得可行:“明日你且先去拜会孟青鱼,看他是何意。我会差几名士兵与你,任你差遣。”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夜深人静叩动心间。樊麟抬手,示意许仪安静。
不消片刻,有人敲响门扉。
“殿下,厨娘刚送来食物。”门外侍卫回报。
“拿进来。”樊麟沉声道。
侍卫推门而入,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出,又退了出去。
“方才在酒楼,你也不曾吃什么东西吧?一起。吃完再议。”樊麟拿起筷子,招呼许仪。
许仪谢过:“那许仪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宫深殿,北越王樊臻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静静凝视身前桌上的社稷图。
太小了,与中原广袤丰饶的土地比起来,北越所占之地不过弹丸!后方的群山草原是难以开垦的土地,地虽广却难以久居,樊臻抬手指向卢阳城后的大片平原之地,那里良田千亩,广厦万间,百年之前,太祖便是在此一败,随后便再不曾踏足中原,百年之后,有多少人还记得北越也曾是关内之人,而不是什么狼子野心的“外族”!
更深露重,烛花猛然一摇曳,樊臻忽看到自己的手。那是一双老人的手,皮肤松弛褶皱横生,许久不曾拿起随自己征战沙场的利器了,此时看来尽显得有些无力。
一股不争地怒火突然涌上心头,樊臻握拳狠狠砸在桌上,巨大的动静吓了旁边侍奉的小太监一条,虽不明所以,还是诚惶诚恐跪下,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害怕天子迁怒。
樊臻胸口起伏,大口喘息着,忍不住一阵咳嗽,小太监急忙起身,想递上茶水,却被樊臻一把掀翻。
“滚出去!”樊臻低吼,抬眼看到一旁的烛台,烛光颤抖着,樊臻心下愈加烦躁,一把抓起扔在小太监身上,好在烛火立马熄灭,小太监被烛油烫到,却不敢出声,哆嗦着退了出去。
近几年,陛下的脾气越发暴躁古怪了,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殿内只剩下樊臻一人,昔日铁马金戈豪气吞山河的君王,如今不过是个迟暮的老人,只能沉默地望着自己颤抖的手,心中满是愤怒憎恨。
便是这双手,弑兄杀弟,为自己争来君临北越,也是这双手,万夫不当,在稳定自己的统治后,一举攻下渌州。
他本可以立下震古烁今的功绩,可如今呢?他不过龟缩在王宫深处,做一个人人都期盼着死去的绊脚石!
后妃说,他是否该立下太子了?朝臣说,长子肃王樊炤骁勇善战,刚正不阿。又说二子瑞王樊琛智勇双全,谦和仁义。还说五子襄王樊麟英勇无畏,不可估量。
这些他费力争取,苦心经营的一切,最后都要交予他人之手吗?
上天不公呀,总让有志之人抱憾而逝,要他樊臻如何安息九泉?他不甘心!
樊臻再次握拳,用尽全力,直至青筋暴起,许久,樊臻闭眼,缓缓松开手。
“来人!”
天子威严,何人敢逆。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连忙推门进来,慌忙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樊臻俯视地上的奴才,严声道:“让孟青鱼来见朕。”
小太监下意识一顿,现在可是五更天!又立马反应过来,恭顺小心地领谕退了出去。
天色朦胧,一大早便开始下雪,许仪倚在窗旁,拢了拢衣服,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顷刻间便开始融化。
遥见扬花挂枝头,近观唯有雪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