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二十二帝姬才只是一个婴孩,生病了虞娄人都嫌她麻烦,想要将她一丢了之,贤宁已经病了很久了,要不是恺之一直精心照顾着,想来虞娄人也早已容不下她。
更何况……
病了这么久都没好,拖拖拉拉成了什么传人的痨病,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都不用她怎么唆使,虞娄人自己就会着急将她丢出去。
纯懿半弯下身子,直视着贤宁有些瑟缩的双眸:“贤宁,你会被一个人丢在路上,没有人可以照顾你,所有的困难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如果你不够强,你很有可能会死,甚至都没有人知道你的死讯,知道你葬身何地。
但是如果你成功了,不管还能不能恢复帝姬的身份,你都可以一直留在大庆的土地上,不必像这样被驱赶去虞娄人的地界,可能终生都没办法回来了。贤宁,你要考虑好,然后告诉我,你愿意吗?”
贤宁黄瘦的小脸上神情怔怔。她似乎在努力理解着纯懿说的话,又似乎在艰难做着思想斗争。纯懿就默默地等待着,没有催促,更没有继续试图说服。
贤宁离开北狩队伍后,到底能不能活下去,纯懿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个决定只有她自己能做,也只有她自己有权利选择。
可贤宁下定决心的时间却出乎纯懿意料的快。自从被父亲送入虞娄大营后就似乎心如死灰、畏缩胆小的贤宁努力撑起窄瘦的肩膀,一双眸子亮的惊人,用力点头:
“纯懿姐姐,我愿意的。我知道风险很大,困难重重,但是我愿意试一试,就算是死在了回汴京的路上,也是死在咱们大庆的土地上,我也认了。”
恺之明亮的眼睛看看纯懿,又看看贤宁,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但是很快又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凑近了些纯懿,小声道:“那纯懿姑姑你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可以保护贤宁姑姑,也可以保护纯懿姑姑的。”
走?
有延陵宗隐在,就是她真的死了,恐怕他也会在她的尸体上戳上几个窟窿,确保她死得不能再透,又怎么会让她或者逃走呢?
纯懿微笑,摸摸恺之的脸蛋,又摸摸贤宁瘦削的侧颜,摇头:“纯懿姑姑还有事情要做。你们先走,我会去追你们的。”
三人简单商量好了逃跑的办法才分开。果然,几天之后,第三队里的贤宁帝姬病重起不来身,眼看着似乎要死了的消息,就传到了纯懿的耳朵里。甚至就连她这边的虞娄兵士都在议论,说贤宁帝姬的情况不太好,听说似乎可能是痨病?
“以后可得离第三队那帮人远点了。”虞娄人互相叮嘱着离开了。
纯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愁之色,甚至在延陵宗隐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小木棚里时,伺机提出了想去探望贤宁的要求。
延陵宗隐黑眸沉沉盯着她:“她可能是痨病,要传人的。”
“可她是我妹妹,”纯懿脸上的忧虑的担心明显到一眼可见,“不管传不传人,我都是不应该避开的。”
“呵,”延陵宗隐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们的皇帝爹可是惜命的很,他们本来就在一队,都避得远远的不愿靠近,你这个做异母姐姐的倒是上赶子要凑过去,也不知道是要表现给谁看?”
饶是纯懿的担忧都是装出来的,这个时候也被气得差点失了理智。她面色阴沉下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表现给谁看?家人生病了,作为亲人,自然理应要悉心照顾,还一定要给谁看不成?难不成,你生病了,你的亲人不曾照看过你?”
“不曾。”延陵宗隐语气平淡,眉眼不动,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
纯懿噎住。
延陵宗隐太过于平静,纯懿一时拿不准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有些狐疑地打量他。
他也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延陵宗隐站起来,转身朝着小木棚外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不许去。你不怕染病,我却不想死在痨病上。”
纯懿知道贤宁没事,本来也就是在他面前演戏。延陵宗隐说不让她去,她也就不去招他的眼,当真乖乖待在第二队里,没有过去引人注意。
可却没想到,几日之后,一个消息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几乎是飞奔到了贤宁那里。
贤宁的眼睛已哭得通红,衬着她这几日愈发黄瘦的小脸,看着甚至有些可怖。
“恺之是为了保护我……”贤宁泣不成声,“他们又想来欺负我,恺之来送药,就与他们打了起来……他还那么小,怎么是那些虞娄人的对手,一下子被砸在头上,就……就……”
贤宁再说不下去了,将脸埋入膝盖上,放声痛哭起来。
纯懿站在门口,呆呆看着恺之年幼的身体,和他已经被红白之物包裹着看不清面容的脑袋,整个人如同泥塑。
那个说要保护她、保护贤宁的恺之,曾经差一点就可以从虞娄人手下逃脱的恺之,最终还是为了保护她们,死在了虞娄人手中。
贤宁还在哭泣,纯懿却只觉眼眶干涩,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外面渐渐传来喧哗之声,想来是虞娄人去汇报了恺之的死讯,现在要来处理掉恺之的尸体。
纯懿像是猛然被从梦中惊醒一般,疾步迈到贤宁身边,掐着她的肩膀让她抬头,神色中带上了几许癫狂。
“贤宁,贤宁!”她加重了语气,厉声道,“不要哭,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必须马上就走,就现在,马上走!”
贤宁脸上还带着眼泪,有些懵然无措:“怎……怎么走……”
纯懿将她从稻草堆里扯下来,连拉带拽到恺之已经渐渐失了温度的尸身旁。她几度犹豫,终于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指,从地上沾满了恺之的血,然后涂抹在贤宁的鼻下唇边和耳孔之中。
“躺在恺之旁边,把衣裳都浸上血。一会儿虞娄人来了,你就咬破舌头,一边咳嗽,要撕心裂肺的咳,然后一边吐血,明白吗?”
纯懿帮贤宁布置好了“发病现场”,嘈杂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她急忙后退两步,站在门口的阴影处,抬起袖子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门被推开,几个虞娄兵士走了进来。他们一边念叨着“倒霉”,一边要来搬人,却在看到浑身是血的贤宁时,狐疑地停下了脚步。
贤宁本来就久病,现在又因着恺之的死,一副病容都不用装,眼下整个人都半躺在血泊里,还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看着实在诡异又可怕。
虞娄兵士们你看我我看你,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惊慌的女声:“贤宁,你……你莫不是发病了吧?怎么办,我去喊军医来。”
发病?
虞娄人心里一个咯噔,之前的传闻顿时浮上心头:这位帝姬,听说得的可是传人的痨病啊……
贤宁此时反应也极快。她一边勉力捂着唇,一边气若游丝的开口:“姐姐,我……我不好了,你快出去,别被我……被我染上……”
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痛到极致的呻吟,然后又是一抹血线顺着唇边滑落,血沫子四处喷溅。
“娘嘞!”虞娄兵士们慌忙闪躲,手忙脚乱地退出了小木棚。纯懿最后看了贤宁一眼,也捂着口鼻,随着他们一起跑了出去。
最后,恺之和贤宁被一起扔到了路边,而纯懿理所当然的被单独关了起来。
纯懿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处过了。她独自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没有人敢靠近她,看守她的虞娄兵士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随时都会发病的死人,让纯懿莫名想冷笑。
如果她真的染上痨病,虞娄人应该也会立刻将她抛弃吧?不知道延陵宗隐是会像这些人一样,像看待瘟神一样躲着她,将她嫌恶的扔出去,还是会立刻抽刀砍了她,给她个痛快?
这两种情况,似乎都还算不错……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之后,便是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朝着她走来。
现在还有人敢靠近她?
纯懿抬头,有些茫然的仰脸望去,就看到延陵宗隐铁青的脸。
他本来就身材高大,现在她坐着,他站着,他低下头看她的样子,如同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压下,却又更像天上的神灵垂下双目,俯瞰苍生。
看着的这苍生,却不过只是小小一个她而已。
两人沉默对视着。最后,还是纯懿先回过神来。
她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怎么……”
延陵宗隐额上青筋直跳,露出一个气结的笑容:“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是全当耳旁风是吗?”
纯懿默然。许久之后,她将身子朝后瑟缩了一些,抬起袖子捂住唇瓣,避开延陵宗隐的方向:“我可能……你还是赶快走吧。”
说完,还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
“走?”延陵宗隐磨牙,脸上的笑容都有些狰狞,“然后呢,等你发病,就把你也扔出去自生自灭?”
纯懿不说话,垂下了脑袋,看着小小的一只,分外可怜。
延陵宗隐真想将她丢在这里不管。这个女人,他报复过了,也睡过了,虽然有些滋味,但还不足够让他沉迷,他不该为了这个女人冒任何风险的。
延陵宗隐思维分外冷静,思绪转的极快,将过往的一切和可能的利弊都拿出来分析了个遍,理智到有些绝情的将两个选择放在秤的两边左右测量,仔细比较。
在增增减减中,所有的权衡都化作齑粉,飘散无踪。
他猛地俯下身子,双臂穿过纯懿的膝弯,轻轻松松就将她横抱了起来。纯懿惊呼一声,忘了捂住嘴巴,双臂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脸凑得离他极近。
延陵宗隐巍然不动,甚至连一点儿闪躲都没有。他阴沉着脸,转身大步走出关着纯懿的小屋,双臂却稳稳抱着她,没有一点颠簸。
心里又是气愤,又是窝火,想狠狠骂她一顿,可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又骂不出口。延陵宗隐双唇开开合合,最后只能撂下一句狠话:“下次你若再敢违抗我的命令,不用别人动手,老子亲自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