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宁的病是子虚乌有的事情,纯懿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染疫,不过她还是尽职尽责的装出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不时掩唇咳嗽两声,眼皮子也耷拉下去。一方面是避免引起虞娄人的怀疑,帮贤宁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也是存了借病避开延陵宗隐的意思。
她都可能染上痨病了,延陵宗隐不应该离她远一些吗?
延陵宗隐倒的确是再没有在半夜潜入她的小木棚,可却也没有如同纯懿所期盼的那样,就此远远避开,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他每日会雷打不动的亲自送来晚食,然后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目光灼灼盯着她吃饭。
“吃了。”他沉声命令。
纯懿瞪他一眼,愁眉苦脸地将她刚刚偷偷藏在碗底的肉块又夹上来,用筷子扒拉来扒拉去,就是不往嘴里放,还不时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觑延陵宗隐。
延陵宗隐看她这幅贼眉鼠眼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他向下压了压唇角,加重了些语气:“全都吃了。别逼我用其他手段。”
纯懿又扒拉了一会儿,气鼓鼓地扔下筷子:“我不吃。我不喜欢吃肉,现在我还生病着,我吃不下。”
“生病?”延陵宗隐挑眉,上下打量纯懿几眼,食指漫不经心的轻敲脸侧,“我怎么没看出你生病了?除了做作的咳嗽两声,也没见你有其他症状啊,没有我,我看你反而还睡得更香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听在纯懿的耳中,却仿佛五雷轰顶。她惊疑不定地仔细观察延陵宗隐的神色,猜测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现在在她面前,是不是又是另一次试探。
也是,以延陵宗隐谨慎多疑的性格,他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就相信别人的人。如果说他有所怀疑,又派人去追查贤宁的下落,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纯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如果贤宁被抓回来,她一定再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纯懿面色不动,脑子飞快想着对策。在延陵宗隐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心下一横,故意板着一张脸,站起身,自己又去将刚刚扔出去的筷子捡了回来。
然后重新坐回那碗饭后,夹起那块半肥半瘦、冒着油光的肉块,一口吞进了嘴里。
延陵宗隐有些讶异地挑眉,看她紧闭着双眼,一副要赴死的表情努力咀嚼着嘴里的肉块,忽然又想笑了。
他用刀鞘敲地,吸引纯懿的注意:“怎么这个表情?你知道这猪肉有多难得吗?”
纯懿艰难咽下了嘴里的肉,睁开双眼看向他,一脸诚恳地点头:“我知道。我现在是你们的俘虏,没有资格吃这样好的肉块,这是你的份例。”
她轻声道:“是你把你的配餐让给了我,让我补身体的。所以我才能好过一些,没有如同贤宁那般……”
她垂下眸子,泪光盈睫,悲痛到说不下去了。
延陵宗隐看着纯懿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子轻轻颤抖,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冷嗤,知道这个女人很可能又在演戏。
徐恺之和贤宁都是第三队的人,他却是第五队的主官,虽然几队相距不远,一直同路而行,但他也并不能将别队的每一件事都掌控于心。徐恺之被杀、贤宁病发被扔出去的时候,他并不在现场,等他赶到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将纯懿带出来,这两人早已经不知被丢去了哪里。
可他却几乎本能地感觉到异样。
安顿好纯懿,他立刻便派人回头去寻。经过几天的寻找,已经可以确认,徐恺之和贤宁被抛下的地方,现在并没有尸首。一具都没有。
事情的真相简直呼之欲出。
延陵宗隐看着纯懿还在他面前惺惺作态,试图演戏来骗他,嘲讽伤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见那边的纯懿忽然抬头,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仿若盛着上京城里的漫天星辰。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继续折磨我也好,是想利用我也罢,但你在那天冒着被我染病的风险去将我带了出来,我承你的情。”纯懿对着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还有你的晚饭。谢谢你,延陵宗隐。”
这样的笑容,其实他见过许多次了。初次见面时对一个肮脏的小乞丐,后来对那个陆双昂,还有对昨天那个小女孩,可这似乎还是纯懿第一次这样对他笑。
算了吧。
延陵宗隐忽然就改了主意:一个女人而已,就算得的不是痨病,也是久病虚弱,恐怕跑不了多远自己就得死掉,何必要他亲自动手。
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表情倨傲:“记得你的话,等你好了,给老子一一还回来。”
就是再不愿,纯懿的身子还是一日一日“好”了起来,甚至因着这几日将养的不错,还比之前丰腴了一些。
身子好了,那日延陵宗隐留下的让她“一一还回来”的话,便开始频繁在她耳边回响。纯懿日日悬着心,生怕延陵宗隐又想出了什么折磨人的法子。
不过随着北迁队伍越来越靠近燕京,延陵宗隐等几位虞娄主将越来越忙,每日焦头烂额的,倒是没有时间来寻纯懿的麻烦。
不为别的,燕京,便是大庆与虞娄交接之地。出了燕京,就是真正出了大庆故地了。
一路上总体还算安分的大庆俘虏们,终于渐渐焦灼起来,每日里的逃跑、刺杀、闹事,一件接着一件,层出不穷。最棘手的是,不仅是宗室大臣们不愿离开大庆,就连被迫跟着一起北上的工匠、商贾、百姓们都纷纷哗变,闹将开来。
与庞大的俘虏队伍相比,虞娄人手明显不足,一时间手忙脚乱,镇压了这头又忙着跑去那头,整天疲于奔命,连太子延陵宗隽都被逼的刀不离手,甲不下身,随时都要指挥着去逮人。
时日一长,虞娄人终于受不了了。延陵宗隽一连杀了十几个带头逃跑的宗室,又威逼着太上皇亲自出马安抚旧臣,这才终于堪堪掌控住了局面。
而对于那些无官无职又不是宗室的百姓,虞娄人的手段就简单粗暴的多——杀。一人闹事,杀一家;几家闹事,杀几族。那几日,队伍前进的一路上都飘着浓重的血腥味,路边更是残肢断手无数,让人只看一眼就得不忍落泪。
在这般铁血手腕压制下,北迁队伍终于到达燕京海云寺。
海云寺在燕京城城南,后院有一眼温泉泉眼,据说有极好的养生温补之效,也因此,海云寺香火极盛,是北境第一大寺,就是在汴京和上京也极为有名。
寺庙不算大,住不了多少人,除了几位虞娄主将,只有大庆皇族才被允许进入。一进入寺庙,不管是虞娄人还是大庆人,俱都洗手焚香,虔诚叩拜,场面倒是久违的和谐。
纯懿心中沉沉的,佛像下静默站了一会儿,悄然转身出了大殿。
寺里的沙弥们都避在院中,整整齐齐站成几排,个个都是闭眸合掌,口中轻颂佛号,手中念珠一颗一颗飞快转动,气氛肃穆又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悲悯。
唯独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小沙弥,他年龄还小,心性不定,个子也不高,身上的袈裟都拖在了地上。他就偷偷睁开一只眼,右手端正立于胸前,左手却在身后窸窸窣窣的摸索,将袈裟下摆拽在手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偷笑,又悄悄去觑师父的脸色。
师父一无所觉,倒是对上了纯懿的视线。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生怕挨打。可看到纯懿长得美貌,面色温和,对他轻轻点头微笑,没有要去告发他的意思,便也大了胆子,对着纯懿回了一笑。
诵经结束,他便主动跑到纯懿身边,对着她像模像样的合十一礼:“女施主有礼,贫僧永愿,阿弥陀佛。”
“永愿师父。”纯懿也对他回礼,将他的名字在口中过了几次,笑道,“‘永愿厉高翼,慰我丹桂丛。’真是个好名字。”
永愿听不太懂。他挠挠光溜溜的脑袋,愣头愣脑地道:“女施主有什么愿望吗?贫僧可以帮你祈愿,佛祖会护佑你的愿望实现的。”
“我的愿望?”纯懿怔了一下,笑道,“有的。那就麻烦永愿师父帮我写一篇愿文,希望我有生之年,可以回到这里,来亲自还愿吧。”
永愿年岁小,但这一行大庆人的身份,他还是模糊知晓的。此刻,看纯懿美丽中带着哀戚的面容,想到她短短时间便彻底翻覆的际遇,不由也有些感叹世事无常。
她想要回来还愿……
恐怕是难于登天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帮他隐瞒了刚刚的走神,永愿不忍心拒绝她。他用力点头,许诺一般:“女施主放心,贫僧一定会尽力。”
纯懿微笑,手下意识地就去摸藏在衣襟里的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纸票碎银。她拿出里面面额最大的一张纸票,递给永愿:“这是我的香油钱。我恐怕不能常来,就一次多给一些,还请永愿师父收下。”
永愿急急摇头,怎么说都不肯收。
纯懿无奈,环顾四周时,却忽然看到根植在寺院墙外,却越过院墙盛开着的艳黄色的小花。
她走过去,扬起胳膊掐下一朵,递到永愿面前:“迎春花。‘预知天地意,逐暖露光华。’就当做我的福愿吧。”
永愿愣愣接过,将这朵小花捧在掌心。
几年之后,海云寺的迎春花与后院温泉一道,并称为海云寺二绝。在春日还未到来的时候,海云寺前后已开满了迎春,为所有人带来春天的希望。
而纯懿并不知道这一切。这天晚上,她整个人都浸泡在海云寺温暖的泉水中,雪白的后背被迫在岸边石头处上下摩擦,发丝飘散在水面上,顺着荡漾的水波缠绕着延陵宗隐麦色的背脊。
一只大掌忽然覆上她单薄的肩胛,将她温暖的皮肤与滑凉的石块隔开,也让她热辣辣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而有了自己手掌的保护,延陵宗隐不再刻意控制力道,每一个动作都酣畅淋漓,让纯懿几度失神。最后,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呼吸缠绕在纯懿耳畔,手指温柔抚弄着纯懿的脊背。
“出发前你说过,就是死,也会让我离开大庆地界再死。”纯懿的声音还带着脱力后的沙哑,语调极轻,却非常平静,“明日离开燕京,就彻底出了大庆故地了。所以……”
她从延陵宗隐的怀中挣开,直视着他的眼睛:“明天就是我的死期了吗?”
延陵宗隐面上带着飨足之后的快意。纯懿的话着实不够好听,他却也没动怒,而是挑了眉,饶有兴趣的问:“如果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你要做什么?”
看着纯懿的眸子,他凑近她些,轻笑:“杀了我吗?”
纯懿抿唇不语,只直直看着他。她的脸上还带着刚刚生出的红晕,神情却很是认真,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似乎在认真考虑着延陵宗隐的提议。
然后,在延陵宗隐的注视下,她忽然捧住他的脸,用力吻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