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和延陵宗隐之间好不容易和缓一些的气氛,再次紧张了起来。
痛快的哭了一场之后,纯懿对待延陵宗隐只有一个态度:无视。不管延陵宗隐是刻意逗她,还是阴阳怪气嘲讽她,又或者是故作生气地吼她,纯懿通通都只继续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就是无事可做时,她宁愿盯着虚空出神,也不会给延陵宗隐哪怕一个眼风,仿佛他是一个上蹿下跳的杂耍戏子般,将他忽视得彻彻底底。
延陵宗隐气得好多次摔帘而出,然后一路上,又有不少石块遭了秧。
气归气,路还是要继续一起走的。在延陵宗隐又一次被纯懿气得狠了,出去找无辜的石块撒气时,无意从路过的行人那儿听了一耳朵,说从这里出发,向东南方向走上十里处,有一座神山,据说曾有佛陀在那里留下脚印,钟灵毓秀,风景如画,是一个放松怡情的好地方。
延陵宗隐阴沉着脸回了马车,硬邦邦地开口:“前面有座山,明日我们得翻过山,才能继续前行。”
然后又刻意补了一句:“别老是这副死样子,若是惹爷不高兴了,小心爷把你从山上扔下去。”
纯懿低着头磨指甲,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又把延陵宗隐气走了。
第二日,车队偷偷摸摸地转了方向,朝着东南方向前行,待到中午阳光正好时,抵达了佛印山下。纯懿顺从地任由延陵宗隐将她半拉半抱起来,揽在怀里带出了马车,然后两人一起踏上蜿蜒的石阶,朝着山上缓缓行去。
这佛印山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已经到了夏末,满山的花却开得正是绚烂,路两边的树叶绿得深深浅浅,再配上湛蓝的天空和棉絮一般的云朵,美的像是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就连心情不佳的纯懿都不由渐渐看入了神,虽然面容仍是紧绷着,可灵动四顾的眼眸和间或露出的清浅笑容,还是被延陵宗隐看了个正着。
他不由心下自得,却仍努力板着脸,不住下压着总是想要上翘的唇角。
纯懿到底是身子瘦弱,软骨散的药性又让她脚下发虚,只顾着四处欣赏美景时,绣鞋一不留神就踩上了一块有些松动的石板,当即就一个踉跄,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滑了下去,差点顺着台阶滚落下山。
幸亏旁边的延陵宗隐眼疾手快,他一只大掌反身一勾,牢牢环抱住纯懿的腰身,将她紧贴在自己胸膛,另一只手则虚虚护在她的身后,以防纯懿真滚下去时还可以接住她。
纯懿也是结结实实被惊了一跳。她还不想死,骤然失去平衡时,下意识就将双手揽上了延陵宗隐的脖颈,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圈着他的身体,整个人几乎是吊在延陵宗隐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纯懿身上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延陵宗隐的鼻子里,她眼中的自己让他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笑容。延陵宗隐不顾纯懿的挣扎,将另一只大掌也按上她的脊背,强迫她更加贴近自己,然后俯下身子,双唇靠近她的侧脸,若有若无地碰触她洁白的耳垂,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笑意:
“露陌娘子这么主动的吗?”
露陌娘子?
纯懿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延陵宗隐在喊谁。她将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在脑中重复几次,才恍然明白过来。
露陌,徐露陌,这是她的名字。
自从五岁被封为纯懿帝姬,大家都喊她纯懿,徐露陌这个名字就渐渐无人提起,湮没在幼时的记忆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在成为纯懿之前,她其实是露陌,徐露陌。
可是,这个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名字,延陵宗隐是怎么知道的?她不再是纯懿了,所以,他就为她找回了这个暌违已久的身份吗?
纯懿目光复杂看着面前的延陵宗隐,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个名字自然是延陵宗隐从大庆玉牒上一页一页找出来的。自喊出这个名字,延陵宗隐也小心观察着纯懿的脸色,此刻发现她面上只有惊讶,没有恼怒,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就挂着一幅吊儿郎当的笑容,故意加重语气,来回重复了好几次“露陌”,一直到纯懿面上显出几分恼意,延陵宗隐这才见好就收,挑眉问道:“你这名字什么意思啊?”
他阴沉着脸的样子惹人讨厌,这副纨绔调笑的样子更加讨厌。纯懿翻了个白眼,就转开视线,试图推开延陵宗隐亲昵的搂抱。
延陵宗隐自然不肯这样遂她的愿。他两只健壮的胳膊一个收拢,纯懿就像一只小鸡仔儿一样,被箍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
延陵宗隐瞪着眼睛吓唬她:“说不说?”
纯懿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不说!”
然后又气哼哼的补充:“你也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凭什么我要告诉你?”
这还是纯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延陵宗隐心情大好,自动忽视了她话语中的恼意,反而饶有介是地点头:“也对。我有个叫肃鹴的名字,你知道吧?”
他扬眉,带着种欲盖弥彰的自豪:“我自己起的。我的封地在西边,鹔鹴是西方神鸟,翅膀展开遮天蔽日,气派的很。也就这种大鸟,才能配得上爷的身份。”
鹔鹴鸟,上古五种凤凰神鸟之一,纯懿当然知道。她还知道有一句话,叫做“鹔鹴飞则陨霜”,鹔鹴出现,则天下降霜。
而霜,就是落下的露。
纯懿不由扯唇,露出个满是自嘲和无奈的笑:倒是真准。
延陵宗隐自觉这下有了底气,很不客气地催促:“该你了。”
纯懿不想说。她眼睛一转,看向延陵宗隐:“别拿什么大鸟哄我。你不是叫延陵宗隐吗?怎么不说说宗隐是什么意思?”
这次延陵宗隐却沉默了。他眸中笑意渐渐消退,最后恢复成深不见底的一汪黑谭,将所有情绪都遮掩其下。然后,他紧压着纯懿的双手挪到她肩头,将她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扶着她在台阶上站稳。
“走吧。”他避开纯懿的视线抬头去看太阳,对她示意,“登顶还有很远,抓紧时间。”
纯懿被他半扶半抱带着继续登山,侧眸望去,只能看到延陵宗隐紧绷的下颌。他的异常太过明显,纯懿心中微微一动,思绪急转,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在开口之前,纯懿也有些犹豫,可只短暂一瞬的迟疑之后,她还是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故意装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堂堂草原狼主竟然还害羞?说说嘛,宗隐是什么意思?隐……隐天动地,希望你做出一番大事?探赜索隐,希望你学识渊博?或者是……佩苍龙,带隐虹,希望你荣耀尊贵?”
延陵宗隐喉结上下滚动,双唇抿得更紧了。他淡淡瞥纯懿一眼,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是明显压抑着什么的低沉:“不想我把你推下去,就闭嘴。”
纯懿悻悻住了嘴,小声嘟囔:“火气怎么这么大。凶什么凶?”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纯懿故意耷拉着脸,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连风景都不太看了。然后再走几步,她就停下了步子,开口说要回去。
延陵宗隐阴沉着脸警告她:“别得寸进尺。”
“你也别自视太高。”纯懿格外的伶牙俐齿,“因为你,我没了父母,没了故国,好不容易找到了疼我的皇兄和知心的姐妹,现在他们也都没了。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叫纯懿还是叫徐露陌,又有什么关系?别以为你给我找个身份,就能弥补你做的一切,还用什么大鸟哄骗我……怎么,现在还不许我生气了?”
延陵宗隐咬牙。眼前这个一恢复些精神就跟他呛声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想做点儿什么的女人,他真是恨不得将她从山上丢下去,一了百了。
颊边肌肉抽动几下,延陵宗隐忽然开口:“人生在世,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他避开纯懿的视线,看向旁边一课葱茏茂密的树:“我父王从来风流,看上我母亲美貌,将她强抢进宫据为己有,快活几次之后有了更可心的美人,就将她抛之脑后。当然了,”
他将目光转回纯懿身上,轻轻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还有我。母亲被迫生下我,郁郁寡欢又凄惨度日,很快就死了。她死之后,我那父王更记不得我了,衣裳伙食全是没有的,我就靠着去抢比我还要弱小的弟弟妹妹活着,一直抢到被宫内侍卫痛揍一顿,拖到我父王面前。”
“隐,是隐藏、隐瞒、不想让人知道。或者你理解成同情怜悯也可以。”
短短几句话,就是他的前半生。
纯懿从没想过,看起来狂妄强悍的延陵宗隐,竟然有这样的童年。她心尖微颤。不由追问:“你抢了你的弟弟妹妹,那他们怎么办?”
“他们去抢更弱的,抢不到的,就死了。”延陵宗隐神情平静,语气也是毫无波澜,却透出让人心惊的淡漠凉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纯懿并不能认同他得出的结论,却有些理解了他的逻辑:“所以在海云寺,你看到我们在佛前祈愿,才那么不屑一顾?”
“我从来不信神佛。我只信我自己。”延陵宗隐抬起眼皮,黑黝黝的眸子直直看向纯懿,视线陡然锐利,“所以,徐露陌,你最好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别总把我当成傻子来试探,更别因为我纵容你而试图拿捏我。我强,你弱,所以……”
他的狠话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簇打断。紧接着,一大片羽箭朝着他们兜头覆下,封住了他们每一条脱身的路,将他们困在陡峭又狭窄的山腰台阶之上。
延陵宗隐大刀已经出鞘。他单手持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尽数暴起,大力挥舞出一片细密的网,将射向他们的每一支箭都狠狠斩为两段。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轻柔揽在纯懿腰间,将她推入自己背后的阴影之中,用自己的身体作为阻隔在她与刀光剑影之间的盾,为她挡下所有凌冽杀机。
纯懿看着延陵宗隐的背影,又看看落在她脚下的形制熟悉的箭头,忽然笑了。
她凑近延陵宗隐宽阔的肩膀,轻声开口:“你强,我弱,可是怎么办,比你更强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