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这场令生灵复苏的雨似乎小了,老伯睁开眼,原来是辛止抬手用袖子为他挡住雨。
“这雨大,”辛止垂着头道:“到时候你感冒了,我可不识药。”
雨确实大,即使袖子遮挡,也依然有水从老伯千皱百褶的脸上流下。他沉默着走出阴翳,将地里疯长的麦子收割干净。长风吹来如同嘉勉,把雨吹散了,吹止息了。
两人顺着来时路往回走。水老伯的身子仍然作些颤抖,辛止睹那目光既是激动,也万般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是什么。”老伯的声音沙哑无比。
“知道。”
“你是个修士。”
“是的,我是个修士。”
“那你干吗还对我这样?”老伯不敢置信。
辛止没有丝毫犹豫:“我不需要你的经文。”
“为什么?”老伯声音渐大,“我是个鐌人,修士不都要剜鐌人眼睛,要鐌人性命获得经文吗?”
辛止不容置喙道:“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只有他能看见,白雾不离不弃地跟在他们身后。
离老伯的家越来越近,熟悉的茅舍依旧与四周茫茫的雁翅桧纠缠。辛止没法忘怀这一切。供人捣药的黄土台,烧得通红的灶台,干瘪肿胀的熏鱼,烈烈浑浊的曲酒。水老伯背着满满一筐谷物,佝偻着身子开始挑筛。这是辛止无法想象的生活。没有人能够摧毁这样的生活。
修士不可以,也不应该打扰努力生活的人。
密密松声逐渐为弯月摹出冷冽的轮廓。水老伯好几次避开他的视线,一个人跑到屋外坐着,好似怕他下一秒便要反悔。辛止没有跟着他。一扇弱不禁风的门隔着,过了好久,辛止才打破僵局问道:“老伯,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老伯回答的声音略显沉闷:“我眼睛怎么了?”
“怎么一只有花纹,一只又不是?”
门外放着一只罐子,罐子里都是干掉的珠子柏蕊。水老伯会在桃月打珠子柏,先把位置较低的花苞打下来,插在地上。顶上的玉蕊发现周围没有花苞了,便自己掉下来,扎在土里,继续吮吸这些花苞的道炁。水老伯便趁这个时机将玉蕊摘回家,用布包着,挂到三年结子的金松树上。等到了荷月,玉蕊干透,熬成汁水便是大补之物。
他吃的解药里,有一味便是珠子柏蕊。
鐌人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东西?
老伯又是如何察觉到的道炁?
辛止认为,这跟他的眼睛有很大干系。
“你知道吗?”等了良久,老伯终于搭腔:“鐌人身体里储藏了三条经文。两条在眼睛,多亏了眼里的经文,我才能看到道炁。还有一条经文,就在命里。”
木门咯吱响。老伯进了屋,眼睛一只黑,一只白。
“我娘爷,替我取了一条。”
鐌人的宿命和他们此生要做的事情是那么不相称。他们生来被纳为修士修行的养料,未知的前路有固定的结局。游走在凡人与自然之界,鐌人又必须活得像凡人,赢得凡人的认可,被施舍生存的一杯羹。
老伯说,很小的时候,他曾与娘爷一起在偏远的小村庄活着。那里的村民还未加入到对鐌人大规模的围剿中,他娘爷通过劳动的手赢得村里人的信任。他们都离修行很遥远,村民望得见最远的事情,就是远处玉山的桃树开得最晚。
那时候人们手拉手,围着篝火放声高歌,村庄丰收的谷物与炙肉一叶一叶地上。人们往火堆里洒酒,看猛窜的火舌吞掉他们手舞足蹈的影子。
老伯说,直到如今,他时常做梦都会梦到那时候。哪怕记不得场面,记不清人们的面容,可不分你我的气味盘踞不散。
那里有一户劈柴的人家,每月都会提着几只熏干的兔肉给老伯一家。他听别人说起过,娘用草药治好了他们的女儿。小时候的他跟着其他人叫她月姐。
他们会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溜进村子后面的树林里。两人既胆小又贪玩。看见松茸落在石头上,石头长出两条腿,跑起来框框撞树,他月姐和他吓哭起来抱作一团,哭到石头腿缩了,两人眼泪鼻涕一把抓,看到对方的脸又打着嗝笑起来。
老伯用一副熟稔的口吻讲述那段无比快乐的日子。他说在那时候,他不觉得鐌人与凡人有何区别。
官府原先对他们这个村子爱搭不理,但某一天开始,村子的税课变重了。时逢天灾,颗粒无收已是常态。交不上粮食便要被官府的人笞打。人们叫苦不迭,哀鸿遍野,有人甚至刨野兽干掉的粪便,找里面残留的食物吃。
直到他七岁的秋末,官府来人了。他们召集全村人,对他们说,只要村里的人抓到鐌人,就给他们减免税务。月姐一家带来消息说,虽然如此,村里的人也不会把老伯一家交代出去的。大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像家人一般了。
“村里的人都说不会将我们供出去。但是,”老伯说到这里,突然看向辛止:“你知道吗?那些人看你的感觉,就跟行走在悬崖边上,抬头看见有道影子正朝你推下一块巨石。你不知道巨石什么时候落下,但你知道,这巨石一定会砸向你。它的影子把你笼罩,你没有办法逃离阴影。”
大雪淹没村庄的前一天,修士来了。老伯说,这是迟早的事。月姐给他们带来修士的消息。那个晚上他听见娘爷在压抑着争吵,在喋喋不休地商讨对策。他们让水老伯藏在柜子里,然后便走了。等水老伯快要睡着的时候,柜子的门被打开。他娘手上多了两个东西,他从未见过的修士的竹片。
对着他的两张脸因为激动,显得格外狰狞,他们逼着老伯讲出经文。他太怕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娘爹,他开始哭,就是不说。等挨了爹一巴掌,他才断断续续把左眼的经文讲出来。
讲出经文的时候,他感觉身子一空,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巨浪冲走似的。一缕白雾落在竹简上,变成了一行小字。娘盯着他高兴地哭出来,他爹忽然把手把左眼一抠,剜出一只眼球。
老伯看着连肉带丝血淋淋的眼球尖叫起来,娘拼死捂住他的嘴,让他继续说下一条经文。老伯不敢说,他不知道鐌人与修士之间的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再说出一条经文,他爹就没有眼睛了。
挣扎之间他打掉娘手里的竹片。竹片掉在地上,把那颗滚落的眼球吸收了。两条竹片被经文填得满满当当。
老伯讲起这段故事,将下颌骨埋进膝盖之下,整个人蜷起来。“我至今不敢回想娘的眼神。她后来也和爷一样,没了一只眼睛。”
辛止浑身发凉,冷水般的恍然大悟劈头盖脸浇下。杂役门下的牢笼,牢笼里没有眼睛的怪物。
原来风澜宗是这样获得鐌人经文的。
“我娘让我赶快跑,跑得远远的。我不干,月姐就拉我跑,我们跑进深山,跑过我们以前不敢走出的河。她把我那只留着经文的眼睛蒙上,我只记得我还在哭,一直哭,直到有道好老好老的声音呵斥我。月姐把我领到了山洞里,有个老人在里面住了五十年。”
老伯说,后来月姐回去了。她让老人帮忙照看,自己先回村子,过段时候再来。老伯讲起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那就是没有和他们好好道别。
他以为月姐回去救娘爷了,他以为娘爷会来洞里找他。但可惜,老伯只等来一场大雪。那场淹没整个村庄的大雪,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伯以为自己走错了,但找了好久,深林前一眼望去都是光秃秃的雪。那场雪直到第二年的皋月才消融。他终于接受村庄被大雪淹没的事实。
老伯的身子凝滞了很久,辛止听见他每动一下,骨头里便会传来嘎吱的声响。他伸手想去安慰老伯,但水老伯忽然站起来,朝他笑了笑。辛止分不清那眼里是光还是水。老伯将背篓里那几株药草拿出来,放进药罐里用木杵舂捣。
“后来我发现,山洞外这种草药可以伪装我的眼睛。但这草药太稀有。等打死那条狼,从它嘴里把老人布料夺走后,我便四处流浪了。哪里有草药,我就在附近扎根。”
老伯嘴上说着,手上的舂捣功夫不停。
“后来终于有机会,凭借两只黑色的眼睛融入那些凡人。我也从他们那里听来好多修士杀戮鐌人的事情。但,不止修士,你知道吗?其实那些凡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于是我又出走了,我要证明我不是可以被随便鱼肉的弱者,也不是凡人口中没有任何生存必要的废料。我能自己活着,而且必会活得更好。”
辛止忽然出声问:“向谁证明呢?”
老伯回道:“向自己,向老天。”
“但没有人知道这些,那些人依然还是会对你有误解。”
“孩子,你还是没有明白。造成我们这一切的,不是谁,正是老天啊。”
月光下,空气变得冷冽。狂风抽打枝条,呼啸一片,在脆弱的土地上放肆蔓延。
“我们生来携带经文,修士生来便要食用经文。食用过后,没人记得你,于是鐌人便不再被当人看。”
“我也只是在找活过的证明,哪怕只能向自己,向老天。”
老伯看着满是老茧的粗糙双手,继续道:“可是——你,辛止,你却让我忽然无所适从。”
辛止不解。
老伯道:“你使用术法唤来那片雨,你让我的红绳重新复原,你那些叫人回心转意的术法,带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安全。辛止,我问你,如果鐌人的经文给予了修士这样的能力,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好死?”
“不,不是,”辛止呼吸急促起来,他想也没想便立马反驳,“不应该是这样!”
他知道,不论是解经时,还是成为修士后,辛止一直都听人说,鐌人都是产经的好种。人们把他们称作一件玩意,一个牲畜,提到他们便只有经文,好像他们的价值份量就值这么多。
辛止知道那些人养尊处优,不把除开自己的群类当回事,他们在公开场合发表对鐌人的看法,来得还不如口腹之物多。但辛止受水老伯的照料,这几日便从那双平整的眼里、黢黑厚实的背上发现了他们从未说起的东西。
除去产经,鐌人依旧能如人一般活着。行走不用爬,两条双腿也能走很远。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开垦犁地,造器酿酒,饿了打鱼舂米,闲了日行百里,丈土量地。
抛去鐌人的名字,他们和凡人没有区别。修士们侃侃而谈的修行,从未给他带来什么感悟。可水老伯的过活却能领着他,去感受这个世界。像那日道阁听雨,像无数次不动山的枯坐,辛止在这片贫瘠却又富庶的土地上,真的感受到了道心。
哪怕白雾说他没有,哪怕秘籍不认可这些,可他抚摸丹田依然感觉到有些东西正柔和发烝。他想起那日坐火堆前思考的问题,如今他终于能够鼓足底气对老伯说:“过着被人强迫,被人决定的生活,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结果!”
老伯久久望着辛止,忽然朗声笑起来:“果然,果然,我没看错人。你这修士就是不一样,脑子里的想法都有意思得很。”
老伯指了指自己的右眼,露出释然的笑:“我这右眼的经文短得很,就几个字,你要不要?当然,你要答应我,拿这经文多多创些让世界变得更好的术法。”
“我不要。”
老伯似乎觉得意料之中:“讲给你听也无妨,反正你也没带竹片,我讲了也没事。主要是啊,这句话我在心里憋了大半辈子,实在没法同人讲,现在机会来了——”
辛止心快漏了半拍,他刚要阻止老伯,但那句话还是飘了出来:
“知者弗言,言者弗知。”[1]
辛止伸出手,像是要拦着何物,但白雾轻而易举穿过他,钻进了老伯的眼里。顷刻间,老伯眼里的花纹与字形崩碎瓦解,在白雾逸出那一刻,老伯的右边变成左眼一样的黑色。
水老伯倏然明白身体的变化。他看着辛止呆若木鸡的模样,抚掌大笑道:“果然,厉害之人必有妙招。”
有凉凉的东西从他脸颊滑过,辛止一摸,发现是泪。
“这是好事啊!我成为凡人了,你看我的眼睛!我不用再躲藏了!”老伯拉着辛止的手,手舞足蹈,如同获得嘉勉的小孩,“我会带着娘的红绳,活到很久很久,谁都不会把我抓走了,你干吗哭呢!”
后来老伯见辛止一直流泪,自讨没趣,也停歇下来,和他一起蹲着。
“要是那老烟鬼听我的,跟我来这里,他也能遇到你这样的修士了。他也能和我一样成为凡人了。”
辛止从未想过,一条经文能以这般慷慨却卑鄙的方式叫他修行。
“经文是束缚,辛止,”老伯叹道,“是老天给我们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