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子柏蕊干透了,引来不少蚂蚁。水老伯不得已将罐子倾倒在草丛里,挑出珠子柏蕊扔到河里去。珠子柏蕊能入药,这药方还是他走南闯北的时候听一个医师讲的。后来他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归纳出不同药草的道炁走向,根据异同反复适配,终于制出解毒的方子。
辛止离开后,老伯的屋子又恢复原先空荡寂静的样子,他心里还有些不舍。层层叠叠的乌云将天空铺得灰蒙蒙,雁翅桧们蔫着头,变得皱巴巴的。
老伯提罐回屋的当口,忽然听见有窸窣的声音从密林传来。刚开始他没听出是脚步声,后面传来了人的叫声,才知道有人闯入此地。不知是敌是友,老伯闭紧门,捏紧手里的火折子,从门上的洞眼望出去。
来者四人,穿得花里胡哨,皆是不大的模样。老伯估摸着与辛止同岁。五道道炁绕在他们周围,其中两道较之浑厚:一道围绕着红衣少年,一道则指向他手里托着的瓶罐。老伯费好大劲儿才看出来,那瓶罐里装着只翘尾的蝎子。
是修士。水老伯虽不知来者何意,但鐌人的本能告诉他,危险正在逼近。他退到屋后的小泥门,打算跑进密林。然而那些人的声音传来了:“天啊,这里真的有人居住!这蝎子真了不得!”
“得了!先赶紧把那鐌人找出来,有了这蝎子,我们还不必奢求是活鐌人,辛止的事情之后再说!”
当红衣少年轰开门,闯进屋时,只见一位老者站在破泥门前直直地盯着他们。红衣少年不耐烦地走上前问道:“鐌人呢?”
老伯紧闭嘴巴,一双眼睛似探究似苛责。
“辛……”
“你不会是在窝藏鐌人吧?”红衣少年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凡人包庇鐌人是什么下场,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
“什么鐌人?这里就我一个人!”
红衣少年看着老者两双黢黑的眼睛,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你确定?”
其余三个同伴皆搜寻了一遍:“风哥,这还真没有其他人。”
红衣少年冷哼道:“算了,再往这个方向去找找。这辛止八成是跑了,待我禀报宗门,长老必将他抓拿归案!”
“你们……”老伯又听见辛止的名字,终于将心里话问了出来,“你们是风澜宗的人?”
绿衣少年乜了眼老伯:“亏这乡巴佬还认识我们风澜宗呢,见了你修士祖宗还不行礼磕几个头?”
蓝衣少年似乎觉得好玩,绕身过来就要按着他脑袋往地下撞。老伯大力挣扎,蓝衣少年没料到老伯反抗如此有力,往后跌了几个踉跄。
“真是给你脸了!”蓝衣少年作势要朝老伯打去,红衣少年倒是拦下了他。
“够了,先找人,这次放他一马!”
却不想三人刚出屋,风丹手里的蝎子坐不住了。它向上扑腾几下顶开盖子,朝老者的方向奔去。
老伯赶忙推门逃去,不想脚底吃痛,无法抑制地往地上跌去。那只骇人的蝎子尾刺冒血,爬上他胸膛,尖利的钳子作势要将他脖子掐断。
“不是说这里没鐌人了吗?怎么还——”
声音到他跟前便停了。看见几人惊讶的表情,老伯自知不妙。
风丹反应过来,惊喜道:“天啊,真的是鐌人!你看他额头,出现了红色的纹路,不就是之前那鐌人额头上出现的玩意吗!”
老伯茫然地看着四周,在绝对力量面前,甚至忘了反抗。
“这鐌人究竟是了什么把戏,把眼睛变成这黑色?”风丹凑近了打量起老伯,他喜欢看别人露出恐惧的神情,“带回去让长老仙师瞧瞧,把这眼珠子挖出来看看有什么玄机。”
老伯打了一激灵。他好像想起什么了,猛地起身,将火折子打开吹口气,丢进周围密密麻麻的雁翅桧里。火迅速烧开来,将那蝎子烧退回没火的地方。老伯跌跌撞撞往火堆里跑,那烟爬他肺啊,火朝他身体烧,可他不敢出去。水老伯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没有鐌人的眼睛了,为什么这些人还会看穿他的身份。
风澜宗的人真是一群疯子。他只希望能拖点时间,不要让这群人找到辛止。
有意种下的雁翅桧燃得很快,那些人站在火外,仿佛野兽一般,保持难以捉摸的沉默。水老伯虽被火烧得疼痛难耐,却感到畅快与满足。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红衣少年发出冷冷的质问,“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修士跟鐌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只见他抬手一挥,灾难性的大雨滂沱而下。
火全灭了。
“这便是你的自尽手段吗?真是和你们这个种族一样——不堪一击啊——!”他移步至水老伯面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被烧灼的皮肤接触到暴力,让水老伯痛不欲生。
“说吧,你是怎么伪装的?你这法子还告诉给了谁?”风丹露出狰狞的笑,“你要是说的鐌人多,我们就放你一条性命。”
水老伯脸色涨紫,却仍沉默不语。
风丹眉头紧皱,但见蝎子爬过来。好似心领神会,风丹放开水老伯的脖子,让蝎子爬上去,用尾刺对准心脏的位置狠狠一戳。只听见喳一声,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即使辛止用了四道穷霄极地术,也无法阻止发生的这一切。
当他回到老伯的屋舍,恰好目睹此状。有东西在撕裂他的身体,辛止一道剑荡八荒不要命地降下,把风丹伸出的手臂切断,破开老伯胸前的蝎子。
他冲进去抱起老伯,一路狂奔。白雾不让他带人使用穷霄极地术,好,不准用,那他就靠双腿跑。跑得远远的,叫那些人再也追不上,直到老伯拉住他的衣服让他停下,辛止才找回一丝神智。
他们跑进一片田。那里光秃秃,但曾经丰沃过。
“不要死,求求你,不要。”辛止捂住老伯胸口的血洞,颤抖的双手无法阻止鲜血汨流。
水老伯的眼里闪动着光:“走,走。”
辛止有些崩溃:“我能救你,你要醒着,你别死!”
以命济世术不要命地往老伯身子里砸。
那血仍然止不住地流。
“他们冲着……你来,”老伯说话时,血包在嘴里,语如钝刀,“你走,别管……”
又一道以命济世术下去,老伯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
辛止的手腕忽然被老伯大力抓住:“别再浪费术法!这是我的命!”
“你是修士,我是鐌人。还好遇见你,死在你面前,这经文也落得好下场,”水老伯牢牢盯着辛止,“太多东西,还没对你说……但你要记住: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手下这具身体已经变冷变凉。老伯沟壑的脸上都是水。辛止的眼泪快被眼睛烧干,石头堵着喉咙,他拼命咳嗽,要把石头呕出去,跟老伯说最后道别的话。但说不出来啊!眼睛太痛了,太痒了,烧干了大地的水流啊流啊,人可不可以现在化作水去到天上——
“叛徒!”
那些人赶上来了。多冷血啊,全都指着他喊:“果然,他是个叛徒!”
“大长老的猜测没有错,他果然是联合了鐌人,一个人偷偷晋升!”
“不仅毁了仙师的蝎子,还伤了同门,这种人就该逐出宗门,杀掉!”
聒噪。一切都聒噪。辛止盖上老伯的眼,补满感悟转过身,直直地面对作势围剿他的同门。
断了一只手臂的风丹面容扭曲:“狗养的玩意,我今日就要你命葬死地!”只见他送胯发力,另一只完好的手推抹四周道炁,成一水潮向辛止铺天盖地打去!辛止面色不改,就在水光打向他那一刻,四周腾起山状屏障将他护住,并把水光反弹出去,冲向一旁的千靛!
千靛从未料到这招,被水光荡飞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浊血。
风丹见自己的招式非但没有奈辛止分毫,还误伤了同伴,更加怒不可竭。只见他从腰间抽出鞭子,跨步突进狠狠抽向辛止——
“不要以为你在井字格里打败我们,就能在实战里面打败我们了!我要告诉你,这两者天差——”
辛止侧身一扭,避开风丹袭来的身势。慢,太慢了,辛止抓过他从自己身边掠过的手臂,提起膝盖往他小腹狠狠一击。他蛮力拧过风丹的手臂,又用另一只手挑起他肘节,再一狠狠折叠搭靠他肩,强迫他跪下。
风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与求饶,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你不同样是太极境的修士吗?你不也是刚晋升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
辛止目光落在老伯的尸体上。世绦爬到千靛身边,颤抖着身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为难鐌人?”
“我们……我们没有为难,”风丹露出哭腔,“他自己要死,还是我们救了他!”
“他脖子上的伤痕不是你们弄的?那蝎子不是你们带来的?”
“我们也是奉宗门之命抓鐌人啊!”风丹大叫道,“鐌人本来就是修士的东西,你干吗在意这些畜生的死活啊!”
“对你来说,鐌人是畜生?”
“不然呢?”风丹已然疯狂,“他们除了产经还能做什么?而且,那蝎子会储存经文,你知道吗?仙师说了,要是找到多的鐌人,那多的经文就算我们的!”
“哪个仙师?”辛止收回视线。
“山拓仙师啊!”风丹依旧是那个风丹,哪怕自己不占上风,眼睛里仍然不减对仇视之人的鄙夷。
这个回答对辛止来说并不意外。有风吹来,好像是一种召唤。辛止伸出另一只手指,放在风丹头顶。一招仙师指,从顶门贯穿至地面。风丹一脸不可置信,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表达自己的震撼了。沙子被风吹走。这一幕,辛止忍了很久了。
辛止朝剩下的两人走去。千靛指着他,结结巴巴地道:“你,杀害,杀,同,同门……”
“我问你,”辛止双手沾满血迹,脸上不见喜怒,“鐌人的生死是由修士掌控吗?”
“当然——”
强大的道炁将千靛击退,只见他身形在空中被击三次,直直坠地,没了声息。旋绕啊,那沙着了魔,从上往下,最后又贴地去。
辛止看向最后一人。世绦被吓得连连磕头:“别杀我,大哥,别!”
“那你告诉我,鐌人的生死是由修士掌控吗?”
辛止问。
世绦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他们自己做主!”
辛止忽然笑了。
“你能这么想,也好。”
世绦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他刚匆忙站住,一招仙师指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穿来,贯穿他的身体。
世绦茫然地看着自己丹田忽然出现的大洞。
“但只有你跟着我回去,我就不好解释了。”辛止语气轻柔,像是在哄小孩入睡,“我还得参加仙法大会。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风不知餍足地吹着。又带走了一波沙。
他看见世绦衣料套子里钻出那只本被分了身的蝎子,补满感悟后,辛止叫漫天剑雨落下,将蝎子搅得粉碎,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样。
有东西从蝎子碎块上蒸腾,旋转入云,惹来一片灰。
辛止抱着老伯的尸体,慢慢往庐舍走。举目四望,烟笼碧草,小雨凄凄长。
他学着那日在密林里见到的情形,在前屋挖了个坑,把老伯放进去埋拢成一小土堆。又往平常坐的那块怪石上,凿下一大石块,立在小土堆面前。他看着棱角分明的石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写什么。想了半天,他咬破手指,学着老伯的口吻,往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来过,我走了。”
前屋的雁翅桧没有被大火波及,只是由苍翠顷刻变为霜白。辛止折了好几只萱草雁翅桧,堆在小土坡上,往上边淋了一遍酒。然后又折萱草雁翅桧,又淋一遍酒,直至洒尽老伯酿的最后一滴酒。
老伯的酒壶挂在他腰间,唇齿间萦绕着烈烈的哀愁。他朝来时路走去,一步三回头,既见孤冢,又见青天。
来时嚼尽恶语,去后挥荡悲愁。
马夫依然在原地等着。见浴血满身的他来了,也没多问,等辛止上了马车,便驾马向风澜宗飞驰而去。
马车里没了以往嘈杂的声音,只留腰间一只酒壶叮当响。
野风吹开帘子,洒落一车垂血落日。
没有鐌人,没有经文,他不知道回去后该如何跟宗门解释。
但这发生的所有一切,他辛止不后悔——
有如桃梗飘忽天地间,捅破一窝龌龊天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