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塞,苦寒之地。
气候向来恶劣。
西风应时筋角坚,承露牧马水草冷。
可怜黄河九曲尽,毡馆牢落胡无影。
中原人没有愿意去的。
压践冰霜域,嗟为边塞人。
草原上,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
在河流之上,星星点点的,是正在汲水的当地牧民。
他们逐水草而居。
听到了牛马行走的响动,便纷纷抬了头张望,目光随着行走在草原上的浩荡车队移动。
“那是商队吗?”好奇的牧民们聚在一处,开始叽叽喳喳地用土语讨论。
“你傻啊!”旁边那人不屑道,“哪有商队有这样的排场的?”
“说得也是……”
“那是汉地送来和亲的公主。”
“哦……我早听说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啊!”
“这回又是宫女封的公主么?”
“我听说,大可汗发怒了,说这次他们要再敢送假货,就带兵南下,荡平长安呢!”
“那敢情好,上一个真公主,还是二十几年前了吧?”
“不知道这次的美不美……”
“哪次的不美?我听说汉地的宫女也美得很。”
牧民们望着马队行进的方向眺望了一会儿,复又低头开始汲水。
北风吹起了马车车帘一角。
里面坐了一位满面忧愁的公主。
谁也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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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汗王庭为公主的到来举办了算得上是隆重的接风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离光氏的公主身上。
好奇、看笑话、事不关己……什么都有。
毕竟,自古以来,战败求和的公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和亲的公主还是一副中原打扮。
她的侍女们也是一样。
只是,原本端洁素雅的宫装,在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格格不入。
在一群毛皮大貂中,还有些萧瑟之感。
“可汗大人,我们使臣大人病势沉重,只送了和亲队伍抵达边关。”有一身着紫衣的侍女上前,低头禀报。
其余侍女通通鸦雀无声。
介绍完毕后,喝得有些醉意的可汗突发奇想,让公主当众跳舞。
公主自然不能拒绝。
侍女们便也认命地拿出各种乐器,开始伴奏。
乐队的人数很多,没人注意到,方才说话那穿紫衣的侍女正在胡乱摁着琵琶弦,滥竽充数。
她当然心不在焉的。
说句难听的,她们就像是汉家皇帝送给可汗,讨他欢心的一个土特产。
谁家保护和平靠土特产啊?
土特产也没法决定被送给谁品尝。
那就……无非是接着奏乐接着舞呗?
哎……这歌舞可真够无聊的。
说到底,一个国家要靠女人献身才能安全……从国家和施政者的角度来说,都一样……可笑得很。
就在离光氏公主被半逼着,去向座上的各大王公逼着敬酒时,谁也没注意到队伍最末端的紫衣侍女端着个装满牛羊肉的铁盘子走出了大帐。
这小侍女找了块没人的草皮,将手里的托盘随便往上一放,又忍不住揣起手。
塞北的风都好干啊,刮在脸上和刀子一样。
而且好冷啊……
侍女缩了缩脚,又抬头望天。
天上的繁星倒是比宫里要多上不少。
都说边城天高地阔。
侍女不自觉地朝着王帐的方向望去。
……草原也不自由。
这世间哪有什么地方是自由的?
还是早点回帐子休息吧?
侍女搓了搓手臂,朝着自己来时的帐子走去。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头疼!
头疼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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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在宫女们集体的小帐子里翻了几个身。
她睡不着。
她头疼。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虽然夜昙一早听说,高山草原环境恶劣,但一直自恃她这般棒的身体,铁定没事。
其他宫女此时仍留在王帐中,因而,这帐篷现在空荡得很。
夜昙卷着毯子滚过来又滚过去。
尽管帐中央有碳火烧着,但靠得近,就会觉得热;离得远,又冷得受不了。
翻了半天身,夜昙还是认命地从毯子上起来了。
反正现在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在王帐之中,自己正好去不同的帐子探寻一下。
王庭的位置……现在她知道了。
但这里当然不是主力位置所在。
这事必须要在今年入冬前调查清楚。
事不宜迟。
这么想着,夜昙便抓了今日分给送亲宫人们的统一外套随便裹了裹,一掀帘子出了帐去,冒着寒风鬼鬼祟祟地开始查看各个帐篷。
高原的晚上,不管什么季节都很冷。
她只能使劲蹦跶,保持热量。
正当夜昙在各大帐篷之间起劲辗转时,突然觉得自己身后有人靠近。
“啊……”夜昙抓住帐篷帘子的手一下攥紧了,过了片刻,她僵硬转头。
天太黑了,没什么月光,此时,她只能依靠着帐篷前方燃烧着的火堆,看清眼前是个高大的男人。
当然是草原打扮,然火堆太远,她这里又背着光,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夜昙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其实……也没关系吧?
大不了就说自己找厕所的时候迷路了?
自己初来乍到,这很正常。
有什么好怕的嘛……
想到此处,夜昙渐渐镇定下来。
“我……”
还没等她开口辩解,那男人就叽里咕噜地开口。
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夜昙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一副草原女子的打扮。
这人肯定是把她认作了当地侍女。
早知道她就不偷懒,好好学这里的话了。
但她这不也是想着……反正迟早要回去嘛。
“你……”就在夜昙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懂的时候,眼前的男人突然就说出了她听得懂的话。
“你是公主的侍女?”在王帐时,就是这个宫女上前回话的。
因为脸很好看,看上去也胆大,所以他有印象。
但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故而提前找了个借口离席了。
“你会说汉话啊?”夜昙有点惊讶。
她背着光,只能看到黑色的人影。
但听声音还算年轻,二十几岁?
或者更年轻。
尽管碰到会说汉话的人很方便,但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废话,难不成自己还真把对方当亲人啊?
这人肯定不是俘虏。
哪有俘虏能随意走动的?所以,或是叛徒,或是了解中原的胡人……
总之更危险!
既然他会说汉话……
若这人对中原很了解的话……那她是不是应该要编一个更好的理由?
“我就是……”夜昙上前几步,却因为天太黑,被地上的石头绊得踉跄了一下。
“你没事吧?”男子扶了夜昙一把。
“哦,其实……是有那么一点事”,事已至此,夜昙只能用上之前想好的借口,“其实我就是跑出来如厕,但不小心迷路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宫女那堆帐子里啊?”
“迷路?”少典有琴打量了眼前这个汉女一眼,“你在这里迷路?”
宫女的营帐和他们的营帐相差甚远,很难想象她迷路能迷失到这里来。
“嗯”,夜昙点点头,脸却忍不住热起来。
她有些紧张。
看样子他还是不太相信啊……
“我……其实我……”夜昙灵机一动,“我有夜盲症,夜盲症你懂吗?”说罢,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夜盲症?”
少典有琴挑眉。
这个词语他没用过,但按字意,好像又能理解。
“就是一到黑的地方我就看不见啦!所以我才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夜昙转了转眼珠。
这个借口应该差不多了吧?
“那……”少典有琴在人跟前挥了挥手。
“你现在为何能看见我?”他仍是有些疑惑。
她眼睛看起来很有神啊!
“我只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轮廓啦!”
夜昙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地装半瞎。
“那……我送你回去,你的帐子是在?”
既然对方是远来的客人,又遇到了困难,他自然该帮忙。
“我就住在公主帐子左边那间。”夜昙答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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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夜昙略有些紧张,为了装夜盲症,她故意闭着眼睛,走得也很慢。
毕竟被个陌生的男人紧紧抓住手臂,在黑暗中穿梭;感受到那力度和热量,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而且……万一他心机深沉,已经不动声色地怀疑上自己,现在其实是要把她带去哪里给剁吧剁吧了……
她要怎么办?
毕竟这草原上可都是野蛮人!
正在夜昙胡思乱想时,手上的力量消失了。
“到了。”
少典有琴轻轻拍了拍人肩膀。
“姑娘你看看,是不是这里?”
“欸?”夜昙继续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宛如一个真正的盲人。
她回头看了眼帐帘子。
没错,就是她睡过的那顶小破毡帐!
“那个……谢谢啊!”
夜昙没想到,对方倒是真的挺好心。
看来这莽荒之地还是有不错的人。
主要是他长得不错,嘿嘿~
“你现在能看见了是吗?”借着从毡帐旁拿来的火把,少典有琴能看清夜昙的一双浅棕色眼睛。
若西域诸国时常进贡的琉璃宝石一般。
“对呀~有火了嘛~”夜昙指了指少典有琴手里的火把,一脸“你是不是傻”的纯粹表情。
“……”少典有琴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
“你真的是中原王宫里的宫女?”
所以那些书里写的那种剪水双眸是这样的?
倒是和更西边那些女子的瞳色差不多?
而且她怎么看上去比草原女子还要胆大,竟是如此光明正大地看自己?
“如假包换好嘛!”夜昙紧张地跺了跺脚,声音很大。
“……”
看眼睛和行止都不像中原女子。
但看发色又很像。
见人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目光里没有敌意,反而充满了好奇,夜昙也不着恼。
这目光她还挺熟悉的。
因为她天生丽质嘛~虽然命不好,但从小就是焦点,没少接受男人的注目礼。
便回敬同样的目光。
反正大家谁也别说谁!
这人……他的打扮……
不是一个普通的胡人兵士那么简单。
皮草啦,腰带啦,配饰啦,总之华贵得非常显眼。
欸?
她好像有点印象。
好像是……在刚才的王帐里看见过?
能去王帐的,总归不是有身份,就是有能力。
那她要不要趁机打入敌人内部探听情报?
“那姑娘你早些休息。”少典有琴也觉出自己这么打量个中原来的姑娘不太合适。
不管对方怎么想,自己反正是听说,汉地的女子是不能被人随便看的。
就算是牵了牵手,也要嫁给那个男子,不然的话就会去自杀守节什么的……
自己刚才的确是拉了她的手……她不会想不开吧?
怎么办?
“我……我先走了。”他还是先走的吧,免得她突然想起这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