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顶着开始向西移动的日头,袁满戴着顶凉帽出现在青云街上。
微风阵阵拂起河边的垂柳,矗立在街头的三层独栋小楼今日也是十分热闹的模样。
许是因为夏日天热白日里大家都不爱出门,这会儿临近傍晚,青云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反而变多了。
“张三爷慢走,小的送送您。”
翠玉轩门口响起一道爽朗的男声,袁满抬头望过去,就见那正在招呼客人的灰衣伙计正是上次他们来时见过一面的余庆。
翠玉轩的店门外不远处停着几辆装点富贵的马车,余庆正弓着身一路送一名男客上马车。
那客人似乎是心情上佳,一路走一路还在和余庆唠嗑。两人走到马车边还说了好一会儿,最后男客给了好大一角赏银,这才上车叫车夫驾车走了。
余庆接了赏钱眉开眼笑,原地站着目送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袁满走过去唤了一声:“余庆。”
原本正喜滋滋往翠玉轩走的余庆一愣,抬起头望过去。
袁满把凉帽摘了下来,露出温软的笑容。
清澈晶亮的琥珀色猫儿眼一出,余庆就认出了人:“官爷,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呀?”
再一看,站在他面前的袁满穿的还是一身捕快服。
余庆一时有些疑惑,官爷这是巡街路过呢还是来公干?
下一刻,袁满就给了他答案:“余庆,你们家大师傅在吗?或者,店里现在有没有懂行的?”
余庆笑了,引着袁满往店里走,嘴上道:“官爷您这话说得,我们在店里干活的,哪有不懂行的呀。”
“官爷今天来是想做点儿什么?您说说,小的好给您喊人。”
袁满道:“我手里有两件首饰,想让店里的师傅帮忙看看,瞧瞧上头有没有出售店铺的印记。如果有的话,最好能帮我认认是哪家店出的。”
“这两件首饰中有一件损毁的比较严重,还想问问店里能不能帮忙修复。”
余庆听完先把袁满引进了店里待客的雅间,随即道:“今日正巧我们少东家和楼师傅都在。不过这会儿店里有几个贵客,少东家他们正在陪客,官爷怕是得等上一会儿。”
“您略坐坐,小的这头先帮您去通报一声。”
袁满点点头:“那就麻烦了。”
余庆道了声官爷客气就赶紧出去办事了。
不多时,先进来个跑腿的伙计给袁满上了一盏茶和一碟子豌豆黄。似是怕客人吃不饱,伙计放下这两样又转身出去端进来一盘子切好块放着竹签子的甜瓜。
三样东西都摆放整齐,伙计才告退。
袁满揭开茶盖一看,茶盏里居然是杯时兴的紫苏饮,配上边上那碟子豌豆黄,很是解暑。
翠玉轩不愧是他们平川的百年老店,光是这待客的茶点就要比别家用心许多,也难怪生意能做得这么红火呢。
袁满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粉色的茶汤冰冰凉,应该是用井水冰镇过。闻着气味清爽,味道酸酸甜甜,怪好喝的。
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多点。
袁满紫苏饮喝了半盏,雅间外头响起脚步声。
房门一开,翠玉轩的少东家柳清和和大师傅楼适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余庆站在门外帮着关上了门守着。
柳清和见人三分笑,先告了声罪:“让袁捕快久等。来得客人有点挑,又是大家的,实在不好失陪,倒是耽误了袁捕快办事。”
袁满起身见礼,笑道:“少东家客气。是我不告自来在先,哪能让少东家撇下客人立时过来招呼呢,左右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
“没耽误便好。”柳清和性子随和,见没误事,便伸手招呼楼适夷坐了。
然后自己走到袁满对面坐下说道:“阿庆跟我们说了,袁捕快是想叫我们帮着瞧瞧首饰的印记和修复首饰是吗?”
袁满点点头,把揣着怀里的收纳盒掏出来摆在了桌上,伸手打开盒盖。
“我们衙门在办一桩案子,这里头的东西有点用处。只是我们到底是外行人,看不出门道。所以想让店里的师傅帮着瞧瞧。”
“我看看。”
柳清和凑了过去,见盒子里的两件东西皆有损坏,颜色亦十分黯淡,便知道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他回头喊了一声:“楼伯,你过来瞧瞧。”
楼适夷闻声上前。
袁满赶紧从怀里摸出了一副手套递过去。
到底是从死人身上取下来的物件,他又没明说来历,总不好坑人直接上手。
楼适夷从善如流地戴上手套,拿起了靠近外侧的簪子。
他拿着簪子先垫了下重量,又凑近仔细查看了花叶和受损最严重的花头部位。最后摸出不离身的水晶片细细翻查了一遍。
片刻后,楼适夷放下水晶片说出自己的结论:“这只簪子上未见有印记。”
他给袁满讲解了一下:“一般来说,如果簪子有印记,那大多都是打在尾部的,这样女子佩戴时插进发间就会看不见,不影响美观。很少会把印记打在别的地方。”
“这只簪子中间断了,尾部缺失,簪头又受损严重。老朽仔细瞧了,没有印记。”
簪子上没有印记袁满倒也不意外,毕竟簪子都只剩下半只了。
好在丢失的是尾部不是簪头,不然那才叫抓瞎。
他目光灼灼看向楼适夷:“那还能修吗?”
“这就得看官爷想怎么修了。”
“这只簪子做工挺扎实,如今只是簪头的花头部位被压得变形,花叶部分尚算完整。然后这个位置……”楼适夷把簪子递到袁满面前,用手点了点主杆靠近花头位置侧边断开的半个小圈,“这里原本大约是挂流苏的,也断了。”
“好在簪子最重要的簪头并未有大的缺失,断了的半截杆子和流苏都好说。就看官爷想修复到什么程度。”
袁满略一沉吟,侧头想了一下,随后道:“不需要整只完整的修复,只要把簪头的部位修一修,能看出来这只簪子原本是个什么模样即可。”
楼适夷点头应下:“那我们这边便不给这簪子做补全了,只帮官爷把这簪头的部位重新塑型,这样可好?”
袁满颔首道谢:“这样就好。麻烦楼师傅。”
柳清和适时地从怀里抽出块帕子垫在桌上,示意楼适夷可以把簪子放在上头,一会儿方便带回去修复。
楼适夷便动作小心地把簪子放妥帖,这才重新伸手从盒子中取出剩下的那只镯子。
照例先颠了颠重量,之后就翻转着细细查看起来。
一小会儿后楼适夷道:“这只镯子约莫二两重,足金。镶在镯胚上的海棠花打造细腻,花型饱满,做工很是不错。”
镯子虽说已经歪歪扭扭,但依旧能看得出来是上好的做工。
袁满见状问道:“楼师傅,你以前可曾见过这样的镯子?”
楼适夷点了点头:“见过。不过得是七八年前了。”
“官爷有所不知。这种立体满花镯子上的每一朵花都得单独打造,做完后再一朵一朵排列好镶嵌到镯胚上,使花绕镯一周,首尾相连,视为满花。做起来着实费功夫,通常做这么一只镯子得花上一两个月呢。”
“在我们行里,这算是重工镯子。一般都得有人定制才会做。”
“工艺繁复,耗时久,一只镯子就得占掉一位大师傅一两月的工期。小店人少耗不起,大店的师傅又业务繁忙,都不太愿意做这种费工费时的镯子。所以拢共也就流行了一年多吧。”
楼适夷娓娓道完后又拿起了自己的水晶片,开始检查镯子内侧。
袁满眸子亮了亮。
果真是定制!和之前鹤叔说得一致。
也就是说,如果能顺着镯子摸下去,他们也许还真能查到这只镯子的主人究竟是谁。
柳清和坐着听半天了,这会儿瞧着楼适夷手里的满花镯子还挺感兴趣,问道:“楼伯,咱们翠玉轩当年也做过这种镯子吗?”
楼适夷还在细看镯子内侧,闻言也没抬头,只是回道:“做过一阵。老朽记得大约是做了三四个吧,都是大户人家来订的。”
“这种镯子工艺麻烦出货就少,物以稀为贵嘛。老朽记得老东家还自留了一个呢,送给了夫人。”
柳清和一听就笑了,他爹娘一向感情好。这种好货自留一个的做法还真是他爹会干的事。
楼适夷转动镯子的动作忽然一停,道:“有了。这里有个印记!官爷过来瞧瞧。”
袁满立马起身凑了过去,就见楼适夷指尖点着的地方,在水晶片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有些磨损的方框,里头篆刻着一个笔画飘逸的字。
“这是个……华字?”
楼适夷点头应是,肯定道:“确实是个华字。”
袁满歪了下脑袋,思索起来。他们县城里好像没有哪家卖珍玩首饰的店名字里带个华字啊。
唯一一个带华字的华章斋是家卖字画的店。
“华呀?”一旁的柳清和眉眼一挑站起来起来,“我看看。”
他就着楼适夷没挪开的水晶片看了过去,看清了里头的印记后蓦地一笑:“还真是这个华啊。”
袁满听着柳清和的语气,好像颇为熟稔?
“少东家你认识这个印记?”
柳清和笑了,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一展,扇了扇:“袁捕快可听说过府城的宝华楼?他家也是卖珍玩首饰的,而且是以金饰闻名。这个带方框笔画飘逸的华字印记,就是他家的徽记。”
袁满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这个就不巧了,完全是他的知识盲区。
他们桐州府的府城苍梧城,他长这么大就没去过几次,上哪认识什么宝华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