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尉迟启真舍得拿出一千两。
谢今恃肠子从方才没偷溜,悔青到早上不该出门。
不过转念想,他是要送给尉迟汀,心情还不算太糟糕。
“玉佩你收好,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
她挥手,转身离去,怀中的纸币随她的动作沙沙作响。
尉迟启低头看向手里握着的玉佩,再抬头看远去的姑娘。
“等等。”他出声遏制,“这玉佩是你姐姐送你的,我收不得。”
谢今恃驻足,却不愿回首。
“莫不是你反悔了?”
“当然不是,”尉迟启义正言辞,他挠了挠后脑勺。
“这样吧,今晚你与姐姐说清楚,若是令姐不舍玉佩,明日午时可来对街的上下酒楼寻我。”
谢今恃撇一眼落于身后的尉迟启,犹豫片刻,“行……”
她脚步极快,似要追赶落日余晖,绕院墙走了大圈,将尉迟启远远甩去。
施隐身术翻墙,再从提前留好的后窗溜回卧房。
锁住窗户,她靠着墙沿蹲下。
紧张的心情打进了屋就得到缓解,只是黄昏时的房间寂寥,偶尔听得外面两三声鸟啼,她摸出银票,不由发怵。
谢今恃蹲了许久,久到月上柳梢头,久到门外起了响动。
月光挤进门中缝隙,照明开锁人。
“师姐。”谢今恃忐忑不安地唤。
她起身,发软的脚跟差点摔倒,踉跄走到门前,一手搀扶身旁的桌面。
尉迟汀入屋,面上疲倦依旧,今日眼底更添了几分荫翳。
“师姐。”见她没回应,谢今恃重复一遍。
尉迟汀掀起半片眼眸,语调压抑:“嗯?”
谢今恃将黄昏遇见尉迟启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师姐。
幸好尉迟启不识她的面貌,否则她栖居于听世居的事情便要暴露了。
“这是他付的钱,抱歉,今日我太鲁莽了,钱还是交予师姐吧。”
两张银票展开摆在了桌沿,屋中无光,她半仰面容,眼珠却往下,薄唇微抿,手松开纸币后不知摆放在何处。
尉迟汀注视谢今恃,黑暗吞噬掉她晦涩的神情。
红唇张合,声音淡淡地从缝隙淌出,与面色如一的乏怠。
“不用,你既然能得到,自然是你的本事。”
谢今恃目光急往上,抓起银票还想解释,尉迟汀已转身走向别处。
她手心用力,纸张多了几道无序折痕。
诸多话语被师姐决绝的背影挡住,反吞进腹中。
“好。”她说。
尉迟汀点燃灯火,毫无停留前去沐浴洗漱。
谢今恃在就近的木椅坐下,双手拧着银票,注视师姐来回走动的身影。
许是尉迟汀太投入,以至于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直到就寝,二人再无交流。
谢今恃小心翼翼探出手,揪住尉迟汀枕头一角,拉动两下。
“师姐。”
她轻悄悄地说,既怕师姐已经入眠,惊扰到她,又不想让重重心事留到明天。
毕竟,师姐白日里的师姐不是留给她的,再想谈话就要拖过一天,到明天夜里了。
空气寂静,尉迟汀显然没睡着,但她还是过了会才睁眼。
她看着床顶的帘布,“我没事,你不必挂念,明日赎回玉佩便是。”
掌心安抚地拍拍谢今恃的手背,紧接着转身朝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谢今恃感受手背的温存,也转身朝外,拨起尉迟汀一缕青丝绕在指节处。
青丝宛如情丝,捉住它,就仿佛捉住魂牵梦绕的源头。
鸟群准时聚于枝头,叽喳声沸腾。
谢今恃睁眼,空无一物的指节引入眼帘。
她洗漱完,照昨日计划翻墙出门。
行至对街的上下酒楼,以前她常路过这,进去是头一回。
谢今恃特意提前了时辰,酒楼伙计帮忙寻空位置时,不巧遇见更早到的尉迟启。
“令姊舍不得?”尉迟启率先开口,见到人来赴约,对自己的昨日提议得意洋洋。
“嗯,劳请兄台将玉佩还我。”谢今恃在他对面坐下,双手递出银票。
尉迟启春风拂面,掏出玉佩。
二人物品交换,本要一拍两散,谢今恃忽然想到,尉迟汀昨夜的疏离,她不知师姐白日里遇见的事,但眼前人定然知道。
她试探着问:“你同你妹妹说玉佩的事情了吗?若是我的错惹得她不开心,我定会好好赔罪。”
“不会不会,小事而已。”尉迟启大大咧咧摆手。
“一丝不高兴也没有?”
尉迟启懵懂,“没有啊。”
“噢。”
看来,原因出在谢今恃险些暴露身份。
她一声下去,桌面寂静无声。
但奇怪的是,谁也没提出离场。
尉迟启起初笑意逐渐牵强,他收好银票,手搭在膝尖,酝酿许久:“你昨天可是骗了我?”
谢今恃背板绷直,眨动眼皮,咽喉微不可察地涌动。
“我……”
她还未想好辩解的理由,又听尉迟启叹了长气,娓娓道来:
“实不相瞒,我也骗了你一件事情。我问你玉佩并不是想给谁送礼,是舍妹也常带着和这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昨天我与她谈论,她说这宫里流出的珍品款式早被垄断,没有货了,你还说能拖关系。”
他不加掩饰话中地责怪。
谢今恃讨好地赔笑,暗地里松了一大口气。
“我想着手中有货,公子又舍得出钱,一石二鸟。不过没与阿姐商量,害的公子白费精力,这顿我请客。”
她朝过道的伙计招手,“点菜。”
“嗯哼。”尉迟启喉咙发出哼鸣,对她的上道表示嘉许。
菜上齐全,二人动筷。
食不言,谢今恃不常循此规矩,面对陌生人,尤其是尉迟汀的家人,她还是得讲究一番。
剩余残羹,伙计将桌面清理干净,换上爽口的茶水。
尉迟启浅尝一口,发出舒坦地喟叹
“我姓尉迟,名启,启发的启。还不知你的姓名。”
谢今恃微拧眉,名字名字,有了。
“我叫谢舒,舒畅的舒。”
“你不用称我公子,我应该比你大,叫我兄台吧。”
“好,尉迟兄台。”谢今恃随意地说,手在桌下来回把玩失而复得的玉佩。
“今日不耽误谢姑娘的时间了,就此别过。”尉迟启起身离开。
谢今恃到柜台结账,早她离开的尉迟启不见踪迹,她如释重负。
把玉佩有条不紊地系在腰间,走两步低头俯看玉佩晃荡,心安不少。
也就这几步没看路,让她走出酒楼,撞上行人。
呼之欲出的抱歉卡在喉咙,陆锦舟的容貌现于眼前,话语急转直下改成:“锦舟!你怎么会在这?”
陆锦舟刹住脚,回眸,紧张的神色顿时瓦解,五官舒展开来。
她手搭上友人的肩,“我还打算明日找你。”
谢今恃拉着她远离酒楼,来到一处空地。
“怎么想来找我?”
陆锦舟庆笑:
“其实看你是顺路,讨伐魔族的势力集结完毕,出发向魔界逼近。京中王家找我借除魔宝器,我来送东西的。”
“今晚应该在王府住下,明日我去找你。”
话落,她转身步履匆匆。
谢今恃抬臂拦下她 “师姐的家人来了京城,他们不知我的存在,明日你来上下酒楼,我在那等你。”
她手指向不远处,她方才出来的地方。
陆锦舟记好位置,点头称是。
谢今恃这才放心松了手。
玉佩到手,友人拜访,锦上添花,她回听世居的脚步不觉轻盈了。
待到晚间,尉迟汀回卧房。
“师姐!”谢今恃捧着腰间玉佩,邀宠似的碎步迎上前。
尉迟汀虽不同昨日那般,却也没什么精神。
她扯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手摸谢今恃蓬松的脑袋。
“可还顺利?”
尉迟启性子单纯,不难应付。
“嗯。”谢今恃点头,发顶磨蹭师姐的手心,有些担忧,“不过他过问我姓名,我告诉他我叫谢舒。”
尉迟汀眉压眼,又很快复原,“没事,事情过去就不再提了。”
“好。”谢今恃接机靠前,环住尉迟汀的腰,嘟囔,“我还遇见锦舟了,明日我去外面找她叙旧。”
柔软的躯体触碰,身体恰到好处的契合。
谢今恃头斜在师姐肩侧,算起来,她们好久没抱过了。
“她来了京城,”尉迟汀小声呢喃过后把音调放平,“陆府最近很闲么?”
谢今恃仔细解释:“许多势力联合起兵讨伐魔族,锦舟为此事来京城送一样法器。”
“魔族,玉她会受到波及。”尉迟汀怔愣,她反应过来,话已撤不回了。
谢今恃仰起脑袋,眉目洋装不悦,“师姐怎么还替她讲话,她虽有苦衷,却将怒火牵连到无辜之人身上,多少人死于魔族。”
“我、魔族只认得她,所以才……”尉迟汀像是妥协地说。
她有过杀了玉的机会,可玉和谢今恃修炼的禁术,玉死,阿恃也会随之消亡。她不知道,也不敢赌阿恃奇异的自愈力与禁术,哪一方更强大。
她撇开视线,想略过话题,忽然抓住谢今恃开头说的,“玉有苦衷?”
“嗯。”谢今恃将脑袋勾搭下。
“和玉一起被时频关在武陵派的山洞时,她告诉我,她曾是道观的道士,与后山的白玉兰树妖情投意合。但她们的生活并不顺遂,迁往武陵后,树妖被张祖师爷带去武陵派,致使她们再未相见。”
她唏嘘一番,真心无意各掺一半:“白玉兰树已无神智,徒留空壳,一切都是玉的一面之词。况且千年过去,物是人非,寻仇已成天方夜谭,不过是徒增业障。”
白玉兰树?尉迟汀呼吸放缓,脑中闪过逝去之人的身影。
她灵力探进储物空间,角落有根静置许久的木簪。
此乃公主崔厌临终前托付给她的簪子,崔厌自称玄虚峰顶的白玉兰树,要出宫寻玉。
二者的说辞契合,事情大概做不得假。
崔厌给她木簪时说,“不枉我来人间走这一遭。”如今想来,崔厌是要尉迟汀把木簪捎给玉,告诉玉,她来寻过她。
“师姐?”谢今恃许久没听见尉迟给予回应,从她汀怀中挣出。
尉迟汀若有所思,“原来她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是啊,事出有因,却也难逃其咎。”谢今恃摆出副老成模样,感慨系之。
她们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她牵尉迟汀往深处走,“师姐快去沐浴吧,明日又得早起。”
“嗯。”尉迟汀听她的关心,稍稍缓解的乏累感又呼之欲出。
推开门板,温热的白雾争相涌出,弥漫水汽的尉迟汀走到床前。
她途中施术烘干了头发,挽在脑后的青丝如瀑,倾斜而下。
谢今恃已褪去外衣,躺在床间。
尉迟汀静悄悄坐在床头,尚未盖被褥。斜过身子,目光若有若无放在阿恃身上。
她手揽着谢今恃的脖颈,抚摸她柔顺的发丝,口齿带着潮湿,吐字不那么清晰利落。
“你恨不恨时频,当初他让同样无辜的你做替罪羊,承受旁人的伤害。”
“还行,他能离师姐远写就更好了。”谢今恃一直没睁开眼,享受师姐的亲昵。
“我……算了。”尉迟汀小声自言自语。
她收拢臂弯,大力拥抱谢今恃,顿时又松开,撤回身体。
“明日你还要去见陆锦舟,睡吧。”
她掀起被角盖于下半身,动动指尖熄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