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峤和陈子孟接连好几日都一无所获,这些人就像是突然蒸发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赵澜脾气也越发古怪,闻峤每日出门都提心吊胆,生怕又惹得赵澜不悦,回了王府便一心一意地陪赵澜,那本《洗冤集录》搁在桌上都快生灰了。
两件事撞在一块儿,闻峤不由生出了挫败感,不时就想“要不算了”,英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陈子孟眼毒,自然看出闻峤不对劲,每日见了面总会赞扬闻峤,分别时又会疏导闻峤一番,几招下来闻峤便能放松不少。
“小友,听同僚们说西市花鸟巷热闹非凡,我们今日一同去看看?”陈子孟道
闻峤蹙着眉,“今日不去探案了?这几日都没什么新发现。”
陈子孟将烟袋拴在腰上,不紧不慢道:“小友,欲速则不达,既然如今陷入了瓶颈,那我们能做的只有‘等’,放翁有诗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段时日没有人再失踪,所以缓一缓并无大碍,太过执拗,反而更容易走进死胡同啊,春暖花开,最适合出去走走。”
闻峤想着散散心也好,便道:“那就听夫子的罢。”
花鸟巷人头攒动,春花烂漫,商贩以竹篮盛之,吟歌叫卖,飞禽走兽无所不有,莺啼鸟啭,清雅动听,二声相融,热闹非凡,买者亦纷纷。
行至巷中,闻峤和陈子孟被挡住了去路,众人把一家店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子孟拖着闻峤,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硬生生挤了进去。
只见店铺外放着一个巨大的鸟架,鸟架之上立着一只孔雀。
孔雀在陕西算不得稀罕物,天竺龟兹蓝孔雀繁多,胡商认为当中有巨利可图,便从西域捕捉孔雀送至中原,卖给达官显贵或是勾栏瓦舍,因此,百姓们对此禽鸟早已见怪不怪。
可这孔雀不同——是只白孔雀。
通体洁白,翠翎胜雪,羽冠好似三朵刚绽放的小梨花,玉立亭亭,如仙子遗世独立,俗子看客皆赞叹侧目。
兴是被熙攘红尘感染,孔雀在鸟架上踱了几步,轻摇尾羽,像折扇一般缓缓打开。
闻峤从未见过孔雀,目不转睛地紧盯着。
开至半扇,一衣衫褴褛蓬头跣足的男子拨开人群跑了出来,箭步冲到鸟架前,伸手掐住孔雀的脖子,孔雀开屏被打断,只剩不停扑腾挣扎,翠翎晃地现出了虚影,闻峤不忍珍禽受此磋磨,欲上前制止,可那人犯了疯病般一口咬上孔雀脖子,霎时鲜血如注,喷涌四溅,离得最近的那批看客脸上都被糊了血迹,那孔雀不出片息便没了生气,耷拉着脑袋,虚睁着眼,失了神采的瞳孔诉说着仙子死不瞑目,血一路蜿蜒向下,流至翠翎,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血洼。
男子似是解了渴,松开手,让孔雀重重砸在地上,灰土血迹混杂在一处,将羽衣变得斑驳,方才纯白圣洁的仙子恍若是幻觉,眼前污秽肮脏的烂布才是真。
群众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吓地愣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有几位妇人反应过来,掩面惊呼。
掌柜听到外面喧哗,急忙出来查看,见鲜血染地,孔雀横死,急火攻心,几欲晕倒在地,紧捂胸口,颤巍巍道:“你、你、竟敢……”
男人置若罔闻,背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小厮见歹徒猖狂,主家受气,纷纷挽袖擦掌,蜂拥而上,对男人一顿暴打。
途中,一小厮拽着男子头发,用力掌掴。
没了乱蓬蓬头发遮蔽,闻峤和陈子孟看清了男子的脸。
闻峤开口呵斥道:“住手!”
小厮怒道:“你是何人?这疯子咬死我主家的白孔雀,理应被教训,岂容你个外人来置喙?”
闻峤道:“此人犯法,应交由衙门审判。”
掌柜捧着孔雀尸体,嚎道:“你可知这孔雀何其罕见,我费尽心血苦寻数十载才得之,如今被人咬死,简直岂有此理?送去衙门,顶多赔点银子,让他受些皮外之苦,如何解我心头之恨,我今日非得打死他不可!”
闻峤义正言辞道:“朗朗乾坤之下,你们在闹市当着妇孺老人的面滥用私刑,知法犯法,所作所为又与这疯子行径有何异?”
忽然,人群让开一条路,几个吊儿郎当的人走了出来,为首那个人闻峤也认识。
罗四。
罗四昂着头,趾高气扬道:“刘掌柜,这疯子咬死白孔雀在先,衙门定不会多说什么,打死他是为民除害啊,再说出了事有罗家商会给你兜着,怕什么?只管打。”
掌柜虽不满闻峤,但也不信罗四这个恶霸,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罗四爷,所、所言极是,可是这么多人看着了……”
罗四见老板畏手畏脚,挽起袖子道:“我说刘掌柜你也忒怂了点,闪开,闪开,你不敢打我替你打。
掌柜急了,方才他说要打死疯子,完全是在气头上,眼见罗四这个凶残好斗的人真要出手,唯恐惹上人命官司,踉跄着拦住罗四,“罗四爷,白孔雀事小,脏了您的手是大啊,这疯子臭得很,还是把死疯子送到官府去,由官爷裁夺。”
罗四瞥了疯子一眼,捂着鼻子,吩咐手下道:“那这样,你们先把疯子丢到河里,等干净了带回府里,让爷好好玩玩儿。”
言罢,罗四转身便要离开。
掌柜不敢去拦,任凭罗四把人带走,那疯子絮絮叨叨念着:“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闻峤挡住罗四去路,冷声道:“人,你不能带走。”
罗四见是闻峤,愣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凑在闻峤耳边嘲讽道:“哟,这不是世子爷的小跟班吗?怎么今日独自出来了,是不是身子痒了,来找乐子?”
这说的哪是跟班,分明是男宠。
闻峤气急,却又不能在此出手教训,一是害怕失手伤了旁人,二是不想将此事闹大,让外人知晓了自己和赵澜的关系,污了赵澜的名声。
闻峤绕开罗四,伸手抓住疯子,不让他们将人带走。
罗四来了劲,嚣张道:“你算老几?我替刘掌柜管教疯子你有何理由插手?今日我定要带他回去。”
“罗四爷,此言差矣,这事还真得我们插手。”一直躲在人后的陈子孟出了声。
罗四闻言,挑眉道:“老头,你也想挨打?”
陈子孟不急不徐道:“四爷,您听我细细道来,你可知这白孔雀何之寓意?”
罗四不耐烦道:“我哪儿知道?少废话,快说。”
“白孔雀,祥瑞是也。听闻罗会长常去金陵,应该知道京中有位贵人甚爱白孔雀。”
罗四一听到贵人,立马收了气焰,“是、是谁?”
陈子孟继续道,“卫玄青,卫大人。卫大人入朝之前,在各地游历,行至滇西雨林,竟迷了路,性命垂危之际,一只白孔雀为他引路,等卫大人脱险,那只白孔雀便消失不见。自此,卫大人遍寻数年,都没见过白孔雀,皇上怜爱臣子,令地方官尽力寻之,以抚卫大人之旧思。白孔雀现身西安,乃天下大幸,可如今孔雀横死,祥瑞尽失,是西安众官僚失职,应带枷进京请罪;刘掌柜护孔雀不利,也理应受到责罚;而这歹人,更是罪恶滔天,必须带到金陵由皇上亲自定罪。罗四爷若是非要将此人带走,皇上问起来,四爷怕是担当不起,反倒给罗会长惹了一身麻烦,不如交由我,老夫愿一人承担罪责。”
罗四仍有怀疑,“你是谁?”
陈子孟道:“老夫姓陈,名子孟,西安府通判。”
“何以证明?”
“四爷去官府一问便知。”
罗四想起惨死的二当家,不再多言,摆手道:“算这疯子走运。”
说罢,带着人跑了。
刘掌柜听了方才那番话,早已六神无主,哭丧着脸跪下,“陈通判,你一定得救救我啊,我、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卫大人喜欢白孔雀啊。”
陈子孟安慰道:“刘掌柜,您放心,有我在,皇上定然不会降罪于你,就是这人,我必须得带走,您看?”
刘掌柜感激还来不及,连忙答应,“那就劳烦陈通判了。”
回了草屋,闻峤边便跟男人擦脸,边问陈子孟,“夫子,你在花鸟街说的那番话可是真的?卫大人当真喜欢白孔雀?”
陈子孟扒了口烟,笑道:“老夫只不过是随口胡诌。”
闻峤惊道:“这可是死罪啊,若是被皇上知道……”
“小友,莫怕,皇上日理万机,不会在意这些,何况我们是为了破案,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皇上和卫大人定能理解。”
清水净面,擦去灰尘血污,疯男人面目更加清晰。
陈子孟命闻峤撩开他的上衣,只见坐臂,肩胛处,各有一道藤条抽出来的陈年旧伤,才确定道:“他就是郑书生。”
男人目光呆滞,身体僵硬,躺在床上,嘴里不住絮叨着些诗词文章,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凭陈子孟和闻峤怎么唤,都没反应。
闻峤又拖来回春堂坐诊的大夫来瞧。
那大夫一会把脉,一会扎针,忙活了老半天,才慢慢悠悠地说,“肝火郁结,惊吓过度,失心疯了。”
闻峤问医治的法子。
大夫却满不在乎道,“治不好了,只能这样吊着了。”
闻峤见线索又要断了,暴跳如雷,一把扯住大夫衣领,作势要打他,“你说什么?我看你就是没用心治。”
大夫唯恐挨打,端正态度,“公子,我学艺不精,庸医一个,是当真看不好这病啊。”
“那你说怎么办?”
大夫皱着眉,思考片刻,小心翼翼道:“公子,你不如去安济堂找冯常山大夫,他跟随秦王多年,疑难杂症,顽疾痼瘴,都不在话下,他一定有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