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息山后小兰花带了壶桂花酒,坐到花房廊中,望着不远处的骨兰絮絮说起这件事。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习惯同骨兰聊天。起初只是些自己近来的境况,后来逐渐多了对于往事的回忆和对他的怀念,再后来,便成了天马行空的随意。从息山近来的情状到银星曾说的哪一句天真言语,再到她在话本中读到的志怪悬异,甚至是今天鲜花饼做的稍多了些,她遣了只灵雀送了三四盒到苍盐海这种小事都要说上一说。
骨兰自然不会给她任何回应,她也习以为常,毕竟过去她和东方青苍尚未互通心意时,她这样絮絮叨叨他也未必会次次都给她回应。她只是想找他说说话,她也相信他能够听到。就算无耳,亦有真心。
“大木头,”她呼出一口气,喝了口杯中酒,对眼前的骨兰喃喃,“我今天去鹿城,见到长珩仙君了——你可别生气,我也没想到银星口中那个行走于云梦泽的旅者就是他,见到他时我甚至比他都惊讶……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也希望他不再囿于心墙,见他跳出牢笼,你定然也是欣慰的吧。他如今以萧润之名行走凡间,游遍山河,还总和孩子们说起水云天和苍盐海。银星同我讲起他的时候我还奇怪,究竟哪位凡人能将仙月两族描绘得那般真实,后来见到他之后才发觉之前自己想的太复杂,除他之外,大概也不会有谁能对仙月两族的史籍风物都了如指掌。
“他在讲我们的故事呢。我去的时候,刚好听到他在讲你当初在云中水阁救下我的前尘往事。说来那时你真的是大显神威,云中君他们一定都被你吓坏了,你看,当时甚至都没有一人能够抵挡。后来回忆起来,我记忆中的云中水阁都全是那日漫过的苍蓝色业火……
“我真想回到之前你与我在司命殿的那几个月啊。”她叹着气,可话语之间分明是充满怀念,“整日里欢乐却安然,如同闲居于此,要么读读书,做做糕点,整日里盼着能通过仙考,想着你破塔而出之事是否得到了终结。去命格树上看看三界命簿是否都整理妥当,再叫上桃桃和爬山虎一起听我读凡人话本上的那些故事。现在想来,那时你是不是时常觉得我闹得有点过?我记得你好几次都沉着张脸不说话,但我只消笑得再甜些,多说几句好话,你便再舍不得苛责我……
“多好啊。”她低低细语,“那时候还没有变故,没有分歧,没有两族宿仇,亦没有生离死别。那是我总在想,日子若能一直这般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该有多好——就算自己也知晓,不甚真实。”
息山月色正盛,骨兰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更为皎洁。小兰花呆呆看了骨兰许久,最终闭目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大木头,我走啦。”
她微微退开一步,不舍之意尽显,就这样默默望了良久,这才拂袖转身,想要离开。
谁料她刚想移开视线,骨兰中忽然现出一道赤红色的灵力,久久围绕在它四周,而后又微微散开,与她自己的灵力珠璧交辉,逐渐融为一体,就这样温柔地回应了包裹着它的翠绿色息兰神力。
小兰花的手猛地一抖,那壶已饮大半的桂花酒掉落在地,只听“咣当”一声,酒壶便在她脚边跌得粉碎。而她的袍裳也蘸上了星星点点的酒液,在暗夜的微风吹拂之下,泛起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恍若未觉,僵立在原地,怔怔看了好一会儿那红绿交织的闪烁明光,唇角忽然就弯了起来。
直至乘风落在息山司命殿前的那一刻,觞阙还是一头雾水。
他虽说已然卸任了月尊副将的职责,但苍盐海诸多事务他却也并未完全放手,若能帮衬,还是会帮衬着些。龙都是死心眼的,三万年前十万将士被封印在玄虚之境,东方青苍不知所踪时他固执认定他没有死,选择留在忘川替东方青苍守着业火剑,等他回来。如今他坚定认为东方青苍一定会回来,只是他此次不守忘川,反倒留在苍盐海,与巽风一起以守护月族的方式继续等待。
这两百多年他其实很少来息山。先是被月族军务缠得难以抽身,后来又与结黎一起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更没了多少闲暇时间。反倒结黎来的还能多些,甚至息山的很多事他还是从结黎口中得知的。
也是因此,当时收到息山传来的飞书时他甚至吓了一跳,以为是小兰花这边出了什么大变故。原本小兰花的信是给他和巽风两个人的,但巽风当时恰巧在风原巡视,不在九幽城,他又对息山的情况担忧不已,便只能先给巽风传了信过去,自己一人火急火燎地来了息山。
他摇摇晃晃终于站稳,看着小兰花的双眼中略显疑惑:“仙子,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觞阙,”小兰花看着他,灵动一笑,“——他回应我了。”
她自认为这句话已然说的足够明确,但在觞阙听来却依旧无头无尾。他愣了一瞬仍不知所以,歪着头一脸茫然,良久才挤出一句:“……啊?”
“傻子!”见他如此,小兰花忍不住重重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住摇头,极为无奈于眼前人这样的粗神经,“他大概恢复灵识了。”
觞阙这才明白过来,他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猛地上前一步,几近语无伦次:“那我,我……不是,仙子你……”
“你要和他说说话吗?”小兰花转头,带着笑问他。觞阙的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狂喜,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小兰花有意留给了觞阙许多时间,他与东方青苍虽说是君臣上下,可她知道实际上觞阙早已将东方青苍视作如兄长一般的人,两百年过去,肯定攒了许多话想说——尽管同样不会收到什么实质的回应。
她回了息兰圣境,和银星一起喝了盏近来新下的碧螺春茶。银星最近恰巧也才从云梦泽回来,只是比起小兰花对鹿城的惊鸿一瞥,她对所走过的三晋显然有更深的感触,小兰花在茶香中静静看着她,听她眉眼含笑,同她说起华严寺庄严的造像,蒲津渡翻滚的河水。
待她再回司命殿的花房中时已过午时,恰巧听到觞阙同骨兰絮絮说起他与结黎之间的海誓山盟,说到他们所收养的那些孩子。小兰花听着听着,心底却总有种想笑的感觉:也不知他是如何从苍盐海一路念叨至自己与结黎的过往情缘的,且还一直没有什么停歇的念头,东方青苍向来不喜欢此等琐碎之事,更是对旁人的情与爱毫无兴趣,不知他被迫听了多久,心中又有何感想。
她的笑声虽说轻微,却也惊动了觞阙。他见她走近,顿时回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仙子。”
“我方才听你说到结黎,你们的婚期是不是快到啦?”她回以一笑,凑到他身边,兴奋地问他,“我也有阵子未见结黎了,她同你说过自己对大婚是怎样的想法吗?是想从水云天出嫁么?还是想来息山?不过去水云天的话大概就得以仙族仪制置办喜服了,毕竟在仙族,她的身份是澧沅仙尊之女。若是来息山的话……结黎喜欢云梦泽的喜服形制吗?之前银星和我说过,凡间衣料以云锦花罗最为出名,只是工艺繁复,要花上许久才能制成,虽说云梦泽的时间流转与我们不同,但还要选纹样,还是尽早准备才好。”
“我之前与结黎说好了,就以云梦泽的喜服形制置办。当年在鹿城她瞧着仙子的喜服便极为喜欢,如今正好遂了她的愿。至于从哪里出嫁……她还没与我提过,但我猜,她是想从水云天出嫁的。况且她也好些年没和家人见面了,她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是惦念她的,还有她姐姐,他们肯定都想看着她出嫁。”觞阙低低一叹,声音中满怀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没甚察觉的感慨,“虽说她早已将自己看作月族人,但她的亲人都在水云天,若是亲人所在之地方为家乡,那她的母家,其实是在仙界的。”
“去水云天也好,总归仙月两族已两百余年不曾有战乱,如今境况之下,无人会对她说三道四。”小兰花只微微一愣,随即便投入到新的设想之中,“丹音仙子去军中许久了,上次结黎和我说她两三年才能告一次假,但妹妹成婚这种大事,就算是水云天也不至于这般不近人情。如此刚好,借着她大婚,她们一家能够凑齐团圆。”
“那我便在苍盐海等她吧。”她眨眨眼,心底不知不觉泛起淡淡的激动,好像己身已在大婚当日的苍盐海,看结黎一身喜服缓缓走来,“只是这样的话,她离开母家前的一应仪轨我大概就无法随意参与了,也不知让仙界那些人来操办,她会不会喜欢。”
却见觞阙摇了摇头,在她询问的注视之下深吸口气,似是请求,又似是期望:“仙子,你也去水云天送嫁吧。”
小兰花“诶”了一声,有些不解。碎灵渊之战后她极少与水云天有何交集,除了仅剩的几位故人,几处旧地之外甚至都再没见过水云天的其他人,也再未去过水云天之中的其他地方。对于结黎的婚事,她一直想的是自己作为苍盐海一方的人微笑着迎她前来,再不济也是作为息山神女在息山给她如母家一样的送嫁仪仗,却从未想过会有人希望她作为水云天一方送别好友大婚,更没想到那个人还是觞阙。
“结黎她之前过得太苦了。父母都不在,她一个人在海市摸爬滚打,颠沛流离,如今好不容易同亲人相认,又有了安稳的生活,她一定希望在她身着喜服走向苍盐海时,在意的人都能够在她身边,一起送她开始新的生活。
“况且如今,仙月两族已不复过去那般互相敌视,我想让她有个家——不仅在苍盐海,我想让她在成婚那时有父亲和姐姐的祝愿,也有朋友的祝福。”觞阙望着她,难得认真,“仙子是她过去唯一的朋友,所以于她而言,仙子去水云天送她或者在苍盐海接她,是不一样的。”
“可我以什么身份去水云天呢?”息山神女不该随意上水云天,她倒是可以以小兰花的身份去,她本就常会怀念当初只是小兰花的岁月,自是欣然接受,可水云天那群神仙是否当真相信她只是作为结黎的朋友小兰花前来仙界,那可就说不好了——况且她自己又不想与他们费心解释。
觞阙闻言,也凝神思索起来,大概他方才提议之时,也未曾想过小兰花如今的身份和她所说到的这个问题。没想多久他便一拍脑门:“仙子是不是也很久没有回过司命殿了?要是仙族人当真敢质疑仙子的来意,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
小兰花猛地咳了一声。觞阙倒没说错,她的确许久未去水云天的司命殿了,虽说在如今她的身份与世人称她的那些名号之中,“司命首徒”或许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但若要以此作为光明正大的缘由,却又怎么看,怎么都有一种过去她常玩忽职守的深意。
却听觞阙的声音低低的,似是亦随她方才未散的情绪而怅惘,又似是淡淡的感叹:“如果尊上知道,大概会开心的。
“他当初虽然不停在给我泼冷水,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为我着想。当初他不认为过去的结黎还能回来,也不认为我想要做的那些尝试有何效用,所以一直不认可我当初行事,他怕我会再一次被她伤害。但若是如今他看到我与结黎这样生活下去,大概也会欣慰吧。”
小兰花唇边却现出了有几分促狭的笑意:“所以那支相思烛,你最后用了么?”
“仙子觉得呢?”觞阙不置可否,却破天荒的反问她道。
“我猜你没有。”她狡黠一笑,攥紧双手闭上了眼,安慰似的回道,“觞阙,他会知道的。
“会将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又是一阵风吹过,泛着淡淡暖意的风吹起她藕紫长裙熨烫平整的裙褶,吹起那裙子的下摆,吹得整条裙子向后飘飞,仿佛能一直飘逸到很远的地方。小兰花伸手挡在额前,微微挡住几分日光,脸上的笑容却并未因此而消却半分。
视线所及之处,骨兰的光芒似乎更盛了。
后来巽风也来了息山,同骨兰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小兰花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离开时神情更为温和,而眼底的光芒却愈发盛了。
临别时他破天荒对她道了谢,还未待她有所回应,又看着她,眼底闪着微微的期待:“阿嫂,我以后,可以常来息山吗?”
小兰花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虽说息山的封山禁制一直不曾解开,但她的那些故人实则一直不受禁制所限,巽风亦然。只是过去他并不常来,就算前来,也大多会走来访之人那些礼数周全的流程,她没有机会与他说起罢了。但她见他这般认真,也只能认真回答,点了点头,对他现出一个微笑:“当然。你若想来,随时都可以。我可以给你做鲜花饼,这里还有之前我从水云天带回来的酒,你可以一边饮酒,一边同他说话。”
结黎大婚当日,小兰花如约上了水云天,她虽说来了水云天,却也并未忘记苍盐海一方,恰好银星与结黎过往也有些交情,近年来她与她的关系也足以让她在外人面前代表息山,便将贺礼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