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的凉州城同样繁华,幽篁医馆内也是一样的忙碌。几位坐诊的医师正在整理脉案,还有人在收拾东西,似是正打算归家与家人共度上元。洹川在一旁的药架前清点着什么,湘灵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听到几人的脚步声后她回过头来,眼底于刹那间涌现出惊喜。
向来稳重的她惊声叫了句“阿蕤”,提起裙摆就奔过来。煕蕤笑着应答了一声,两人抱作一团,满是欢喜。
凌嫦手拢于袖站在一旁,唇边笑意明亮,看她们久别重逢。待终于从故人重逢的喜悦中缓过神来,湘灵拉着洹川走到她身前,手指轻轻按在下颌,仔仔细细的端详着她的容貌,如同端详着世间少有的珍宝。而后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赞叹道:“好像壁画上的仙子。”
“若是在家里,穿这样的盛装礼佛,确实会被画进功德窟内那些壁画之中。”凌嫦拉下她的手,似是而非的“唔”了一声,“只是我不想。与好友一起盛装去各地石窟内礼佛,难道不比融进壁画之中更显心诚?”
“歪理。”湘灵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她伸手探了探煕蕤的脉象,满意地颔首,“脉象无异。如今你既能恢复一些听觉,看来这几年休养得不错。月主殿下应该快来了,待她再为你注入一次息兰神力,你一定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人未到,声先至。她话音未落,小兰花清脆的声音已顺着风传入屋内众人耳中:“不必再等,我们已经来了!”
所有人闻声回头。小兰花一身碧色流云纹高腰裙,杏色半袖背子与米色圆领衫上均绣着花卉纹与琵琶宝相纹,发髻上的雀鸟金步摇随着她前行的脚步而一摇一晃,看着像是凡间出门踏青的小娘子。她身旁的东方青苍也换了凡间的衣衫,皂色圆领袍的衣摆无风自动,轩轩如朝霞举。
一时间屋内众人纷纷行礼。东方青苍微微颔首,小兰花摆手,连声道“不要这么大阵仗”,伸手把煕蕤扶起来,一手在屋内散出一道灵光,另一只手顺势探上她的灵台,满意颔首:“确实恢复得不错。”
“尊上和月主怎么也提前来了?”未待煕蕤回应,湘灵却率先问道,话音未落就先笑起来,“我先前还想着,今夜阿蕤听不到我们讲话,也不知她是否会黯然神伤——这下好了,有殿下的灵力在,她也不会寂寞了。”
“明明是‘我们都不会寂寞’。”小兰花笑着瞥了她一眼,调侃道,“这不是担心某些人焦急难耐吗?动身前我还在想,阿灵忙于治病救人,未必会这般着急。现在看,着急的不仅银星她们,只怕阿灵和洹川也期待已久了吧!”
一时间众人纷纷笑出声来。银星笑得前仰后合,凌嫦面色微红,湘灵躲到了洹川怀中,煕蕤垂着眼,似是有些羞赧,可扬起的嘴角却出卖了她心底的喜悦。
“那神女大人……”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凌嫦。她上前一步,试探性地问,“我们……现在开始吗?”
“这么着急呀?中原谢家的供养人不供养佛祖,转而供养我了么?”小兰花扶正凌嫦发髻上的金簪,唇角晕出一抹笑意。见凌嫦被调侃得面露焦急,她终于大手一挥,放过了她。
“明日吧。兰草喜日照,待明日艳阳高照时为她疗伤,效果应该会更好,这次你可以与银星一起替我护法。”她伸出手来,指向远处的一片苍茫,“至于现在……上元节前的雪峰与灯火,难道不值得我们一看?”
众人一怔,纷纷近前几步,顺着她的指引和目光一同望去。幽篁医馆建在凉州城北,远离关城喧嚣,却更近雪山,好似只是咫尺之遥。似乎有人在雪峰下放起天灯,遥遥看去,经久不化的积雪被明灭的光映得微微发亮,雪峰在古城灯火之外静静伫立,而笼罩其上的,则是亘古不变的闪烁星辰。
朔风拂过,带来谁人的喃喃自语。是煕蕤的声音,像是感慨,又像是坚决:
“……值得的。”
上元节当日医馆休息,可其内却仍是热闹。众人都起得很早,聚在客房门口,看小兰花拉着煕蕤,为三年前那场救治画至终局。
煕蕤被盯得有些发毛:“这么看我做什么?神女只是要打通我的经络,又不是要送我上刑场!”
凌嫦扑哧一声笑了。她换下了昨日那身繁复贵重的供养人盛装,却亦着艳色,如同清冷冬日里的红梅。湘灵也笑着摆摆手,拉起洹川悠悠远去:“我和洹川先去理一理脉案,等你恢复了再来找我们吧。今日或许要下雪,若是赶上,我们夜里还可以围炉煮茶。”
小兰花伸手挥出一道灵力,合上了屋子的大门。她盘膝而坐,见煕蕤怔怔望着闭合的屋门发呆,以为她是担心此番能否彻底恢复,柔声安慰道:“别怕。”
“神女放心,我不会怕的。”煕蕤摇摇头,抬眼认真地看着小兰花,“我只是在想……待五感恢复之后,我所见到的云梦泽,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不如等你恢复之后,亲眼去看一看。”小兰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她眨了眨眼,“至于如今……三界已尽在你心底。”
她说着,温柔地合上她的眼,抬手结了法印,翠绿的息兰神力如温柔的蔚蓝海洋,轻轻涌入她的眉心。
灵力自眉心注入,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逐渐蔓延至体内各处经络。煕蕤浑身一震,双耳如同被谁重拳相击,整个人霎时向后一仰,随即却忽地感觉天地清明,无数喧嚣如潮水般涌进来,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虽紧闭着眼,眼前却仿佛能透过耳中那些繁杂又极其清晰的声音,看到广袤而辽远的三界四海。
她听到屋外吹拂的风声,听到远方轰鸣的锣鼓声,听到墙角那支梅花正在渐渐盛开。屋内案上的生宣被风吹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神女的灵力萦绕在腕间,在耳畔叮铃铃地回荡,有细小的雪花轻轻落在庭院里,如远处雪山的低语,柔和又细腻地拂过她的耳畔。
如此真切,如此绚烂。
大抵是因为这次解毒所耗费的时间不长,不似三年前那般难测,再加上有小兰花坐镇,基本已有十成十的把握,凌嫦与银星便也没再离开。她们坐在屋子另一侧,银星设了个隔绝声音与气息的结界,两人围在一起絮絮聊起天来。
凌嫦同她讲了很多她与煕蕤这三年游历途中的故事。讲起龟兹的行像节,蜀中云雾缭绕的仙山,八闽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江南古镇的小桥流水,上元节街边小巧精致的花灯。
西域古国的佛像高坐莲台,沐浴在漫天花雨之中,万人俯首,她拉着煕蕤隐在人群,在造像行过长街时双手合十,耳畔是队伍后方起舞的天女足上叮当作响的银铃声。巴蜀的群山掩在飘渺的雾气里,她们站在山顶良久,刚一下山,她就收到自家兄长传来的书信;浩瀚海洋波涛汹涌,她们的眼前是无尽的蔚蓝,还有远行的高大船只;江南的上元夜灯火璀璨,她懊恼于怎么猜也猜不出的灯谜,煕蕤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伸手举起手边的绛纱灯照亮前方的路。
银星游历人间已有数百年,云梦泽中万千风景她大多都已亲眼见过,可听眼前人如此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却又有截然不同的感觉。见凌嫦已兴奋地说到待会儿一定要去买盏好看的花灯,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凌嫦啊……我怎么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呢?”
凌嫦一怔,抬眼看她。一瞬后二人便相视而笑,彼此无言。心底却都清楚对方想到了什么。
三年前小兰花为煕蕤解毒时,她们同样这样焦急地等待,也同样天南海北地聊了半晌。只是那时的她心中惴惴,生怕出了差错,索性以此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而如今这般,却纯粹只是为了与好友分享自己看过的万千风光。
“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当年那次寻找觅迹者的旅程,竟让我认识了你们。”凌嫦笑够了,手按着心口,将喉间的酸涩强行咽下去。她喝了口茶,轻声开口,语声认真郑重,而又透着些许怅然欣慰。
“这就是缘分。”银星捏了捏眉心,抬起眼来,盯着天边巍峨的雪山轮廓感慨道,“神女当初不是也说,那位觅迹者的师父在她历劫时曾帮过她吗?或许也是她师父与神女的这份机缘指引你们寻到真相,来到凉州,最终让我们相聚。”
凌嫦失笑,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在和煦的暖阳中格外动人。她眼露憧憬,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静默良久,摇了摇头,笑着叹息:“——如此圆满。”
银星才想说还差一步才算圆满,便感受到不远处息兰神力的波动。灵力收束的清脆声响自小兰花指尖传来。她们立即停下来,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榻上盘膝对坐的两人。小兰花放下结印的双手,抬眼望着满脸焦灼的众人,终于扬起一个笑容:“她没事了。”夕阳的暖光照在屋中,映在几人的脸上,方才的迷茫尽数化作炽烈的温暖。
银星的手抖了好几下,这才结了手印,撤掉屋内的结界。凌嫦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煕蕤的肩,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生怕遗漏任何她的表情:“阿蕤——阿蕤?认得我是谁么?能听到我说话吗?”
“……”银星顿感无奈。凌嫦是不是忘记了,煕蕤如今只是听觉有损,而息兰神女的灵力入体疗愈也只会令经脉如同新生,并不会损人记忆?
满室寂静之中,端正坐着的煕蕤“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缓缓抬起眼来,看向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凌嫦,忽地眨了眨眼,一如往昔般灵动。她迎着照在屋内的残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十二娘,我们又见面啦。”
良久沉默。凌嫦睁大了眼,似是不可置信。煕蕤看着她呆呆的模样不由好笑,正想着十二娘不会吓傻了吧,自己要不要先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此刻并非虚幻?谁料下一刻凌嫦忽地放开她,跑下榻来,一把拉住银星,带着她向屋外跑去。
“……做什么?”银星愕然。
“当然是——”凌嫦的声音拖得很长,在屋门开启的怦然声响中悠悠飘向远方,“趁着下雪之前——去街上买花灯啊!再晚就来不及啦!阿隐,说好了的,你来帮我掌掌眼!”
煕蕤忍俊不禁。小兰花见她如此,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复又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灵脉,语气带了些调侃:“终于恢复五感,心情如何?”
煕蕤坐得更直,脸上笑意未散。她默了一瞬,却是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少年热血可贵。”
小兰花看着好笑,在她额前轻轻一敲:“你亦是少年。”
她拉着她下榻,瞧着远方渐渐隐没的落日:“走吧,我们去找大木头——呃,月尊大人——还有你湘灵姐姐,让她先给你温一壶酒,咱们一起等她们两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