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上元节向来热闹。灯火璀璨,玉壶光转,街上花灯闪烁,人潮如织,百姓或与家人团聚,或携亲朋好友出行,在喧嚣的市集中提灯赏景,于漫天绽放的烟火中放一盏天灯。
若在平日,银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热闹。她虽说如今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游历中逐渐稳重下来,却终究还是喜欢与大家一起庆祝如此重要的节日,必然要出门去看看的。可如今却不同,她帮着湘灵在庭院中摆出了桌椅,燃起篝火,重聚的故人围坐一起,饮酒同乐,权当上元夜小聚。
她素来不胜酒力,今日却也喝了不少,最后面颊通红,却还在和一旁的凌嫦对饮。煕蕤在一旁拉着她,看面色似是想劝,可银星却豪气干云,灵活地转了个圈,又喝下一口酒,举杯对月:“别拦我!今日阿蕤终于康复,又是上元,我开心,就要痛痛快快地喝!”
她少时在息山尚且懵懂,后来得小兰花襄助劫后余生,一路随她在息山等待东方青苍的归来,虽说按年岁来算仍是少年,却也难免渐趋平和,甚少有这样大开大合的时候。小兰花在一旁看着有些好笑。她忍了又忍,见那边闹得愈发厉害,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等等……”
可或许是她语声太低,又或是庭院中人都沉浸在欢喜之中,她这句制止收效甚微。倒是一旁喝着热茶的湘灵留意到了她这句话,闻声抬眼,却是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去和洹川碰杯。
她愣了一下,还未待反应过来,垂落身侧的右手忽然被谁人握住。
小兰花有些讶异地抬眼,东方青苍不知何时也站起身来,正温和地看着她。
“随他们去吧。”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为她拂去额前的落雪,“久别重逢,好友又平复如常,他们心底定然十分兴奋,你拘不住的。”
“那也不能让她们这样喝下去呀!要是喝到酩酊,那可真的要坏事了!”她顺着东方青苍的牵引坐下,却仍是急切,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大木头,你不劝劝?”
“她们并非我苍盐海子民,本座如何劝?”东方青苍一脸无谓,甚至话音刚落,自己也饮了一口杯中美酒。
他的语气实在是有几分不太正经,可话说的却又是正经无比,小兰花着实听不出他究竟是在调侃于她,还是同她说了实话。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听了却都是有几分哭笑不得,借着酒盏的掩饰嘀咕道:“你之前命令他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东方青苍抬眼瞥她:“你说什么?”
两人成婚近五百年,如今小兰花早已不像当年那般总是屈服于他看似正经严肃的反问。她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当年你我重回苍盐海,也不知是谁,只一个眼神就把银星吓得跪下去……后来她还曾和我回忆此事,总向我抱怨你当日太凶,导致她后来过了几百年才逐渐转变对你的印象——难道你没发现我们成婚之后,银星有两百多年一看到你就躲么?”
“那是她当时太迟钝,本座如此,只是让她看清局势。后来她再回来陪你,我何时再给过她脸色看?”他冷哼一声,随即却又正色,靠得离她近了些许,一只手却不听话地揽住她的腰,“随他们闹吧。久久以此为支撑的执念终于了结,心底万千释然喜悦,总需要什么契机发泄出来的。”
小兰花脸一热,掩饰般垂下眼帘。她倚在他肩上,刚想斥他一句这是在人前,怎么又没个正形,却忽地想起几百年前的旧事。东方青苍重回世间后她万般情绪堵在心中,满腹话语却说不出口,最后这些复杂的情绪尽数化作泪水,化作紧紧相拥的他们,散在晨光熹微的息山。这份如春日残雪般终于融化的执念,在当时确实以这样的契机发泄出来。
她这样想着,心底却猛地泛起刺痛。小兰花忽然想起自己自戕后的那段日子,滚滚黄沙中东方青苍的泪眼犹在眼前,他执念之深绝不亚于她,可当她归来之后,他根本来不及做些什么,便要应对接踵而来的变局,面对佯装不识的爱人和虎视眈眈的敌人。
随即她却又莞尔,摇了摇头,掩去脑海中这些纷乱的思绪。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他们都已苦尽甘来,携手余生,不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都绝不会放开对方的手。她又何必纠结这些旧事,让那些决绝的伤痛与别离复又在他们眼前清晰起来呢?
雪下得愈发大了。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天地间尽是苍茫的素白,却又无风,只余一片清明与宁静。席间有东方青苍的灵力护着,虽有积雪,却分毫不觉冷。医馆的屋檐已覆上了厚厚一层冬雪,不远处苍山冷肃,庭院中篝火却极其温暖。
不知那边又闹了些什么,凌嫦忽然站起身来,扬声道:“我给大家跳支舞吧!良辰好景,又是上元,今日正有兴致,我给大家舞一曲助兴,也是为阿蕤道贺了!”
她显然也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煕蕤笑看着她,似是说了句什么。洹川温声应了句好,湘灵坐得更直了些,看起来迫不及待。银星大抵是有了醉意,举起酒杯,扬声道:“谢家女公子的一舞可不是寻常人想见便能见到的——我今日当真幸运至极!”
小兰花微微笑着,看向不远处这些曾游历于天南海北,最终却又相聚于凉州的少年人。他们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拂袖间天下山水尽收于眼底,言语间尽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潇洒。
这是他们的故事。他们因缘分而相识,因一片丹心赤忱而相交,又在给了彼此全身心的信任,以最为真挚的情意坦率相待。
小兰花并不遗憾于自己未曾经历过如此轰轰烈烈的少年友情。她有她的天地,也曾亲历过令人驰魂夺魄的传奇,如今有爱人相伴,好友在侧,百姓爱戴敬仰,她此生已然无憾。她只是很感激命运与天道,让她救下了这位人如其名一般皎洁的息兰子民,让她得以短暂见证他们波折而又难忘的峥嵘岁月,那是百岁千秋都不会忘记的少年热血。
凌嫦跳的应是支西域传来的舞。她步伐轻盈,绯色高腰裙的裙摆随风轻扬,绚烂而不失温婉。发间金步摇随着旋转而轻轻摇曳,碰撞出极为好听的声音。她眉若远山,步履生风,神情却不似西域人那般千娇百媚,反倒带着些庄重。她的眼神明澈如海,仿佛能洗净世间一切尘埃,又似藏着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此刻没有琵琶声伴奏,雪花落地的细微声音却已是最好的点缀。凌嫦双手合十,足尖轻点,身形飘逸如仙,似是化作了壁画中灵动优美的乾闼婆。舞至高潮,她忽而旋转如风,裙摆飞扬,地下未被踩实的积雪溅起雪花,素白的颜色与艳色的裙角交叠,在苍茫的夜色中却相得益彰。她的舞姿如同流水般自然流畅,又似云烟般缥缈不定。她的身体仿佛与远处巍峨的雪山融为一体,随后却又随着庄重舒展的动作而变得灵动神秘,最终复归于宁静。
上元夜的天灯飘起来了。闪烁的灯火随风摇曳,宛如点点繁星,在纷飞的大雪中格外耀眼。大家不约而同停了动作,抬眼望向天际那片星河,望着那点点灯火在清冷的夜风中明明灭灭,带着万千世人的祈愿飘上凌霄。
小兰花看着不由恍惚。
她好久没在上元放过天灯了,息山没有这样的习俗,苍盐海的天灯节声势浩大,可那时她总是更沉浸于故人齐聚的安定之中。她虽与东方青苍常来凡间,却也有数十年没赶上过上元节。如今回忆起来,连这一晚热闹的街景在记忆中都渐渐模糊,率先在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千年前鹿城的那个上元夜。
明明已过去千年有余,如今鹿城早已变换天地,况且他们自己便是神明,更没了放灯祈愿的意义,可小兰花转瞬回想,却仍能将那夜的漫天灯火记得极其清楚。她记得两人一起放飞的那盏天灯,记得他们对着双方许下的那个心愿,也记得东方青苍温和又有些瞧不真切的神情,还有他们指尖无意识相触碰时的温暖。
东方青苍知她甚深,见状如何能猜不出她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搂住她,低头在她耳边轻语:“若是你想,待来年上元,我陪你再去鹿城看看。”
小兰花一愣,方才因回忆往事而略显出的几分感怀,如今却尽数消却。
她释然一笑,点了点头,却并未再说话。
两人对视之间,仿佛时间重塑,光阴倒流,那风雨中并肩而行的岁月,似乎于这一眼之中又重新回溯。
一群人一直闹到深夜才停下来。小兰花隔天还与结黎有约,东方青苍也要回一趟寂月宫,两人都不能再久留。湘灵和洹川要随他们回九幽探望觞阙与结黎,银星也有段日子没有回息山,几人思来想去,便决定一同离开凡间。云梦泽的正月于凡人而言正是合家团聚,故友重逢之时,他们虽并非寻常人,却也不知不觉应了景。
凌嫦随他们站起身来,却没有继续相送的意思,只向东方青苍与小兰花行了一礼,对众人挥挥手,言语豁达:“你们都是同族,我就不参与话别啦,有什么话你们自去说吧。这里没了灵力,我得看着点篝火,别熄了。”
都是看得通透的洒脱之人,临别之际也无需扭捏。银星望她良久,终是点点头:“我也不知我再回凡间来,云梦泽会是何年何月——索性直接按四年算吧。这些年阿灵和洹川应该还不至改换容颜离开,那四年后的上元,我们还在凉州再见。到时我陪你们去市集看百戏,热热闹闹地过节。”
“好啊!”凌嫦笑容如春风无意间吹开的似锦繁花,“待四年后再见,我给你跳迦陵频伽舞。”
煕蕤一直送他们到医馆门口,手边提着凌嫦入夜前自市集中带回的八角流苏宫灯。湘灵大概是还有话要叮嘱,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久,似是要将一切都事无巨细,尽数告知于眼前人。直至夜风吹来,她冻得打了个寒噤,这才终于停下。
她最后同煕蕤挥手道别,便转身跑向立在东方青苍身后,正微笑等着她的洹川。他深邃的双眼蕴着笑意,宠溺地抚过她的面颊,为她披上厚重的蝴蝶花斗篷。
小兰花方才一直在静静等着她们道别,东方青苍也未曾面露不耐,只是轻轻覆上她的手,以此给她些许暖意。银星双颊还有些泛红,此刻看上去却清醒了不少。她上前两步,给了眼前人一个拥抱:“说好了啊,四年之后,我们凉州再见。”
浓重的夜色之中,煕蕤的面颊也被冻得泛起绯色。她回抱住银星,重重点头,道了声好。
动身之前,小兰花望着一直看向她的煕蕤。她大抵有话想对她说,可当她真的走到她的身边,煕蕤却又闭口不言。小兰花有些无奈,却也不愿深究,她柔声问道:“你之后,有何打算?”
眼前人与银星她们不同。她虽为她的子民,却已数百年没有回过息山。哪怕她的真身与小兰花颇有渊源,她的归处也并非息山,而是这苍茫天地间。小兰花不会,亦不能为她做出任何决定,但她想来想去,终归是有了这一问。
“我想和十二娘一起去更多地方看看。”煕蕤回答得毫不犹豫,满眼憧憬着大放光芒,“过去我身处凡间时一言一行均有顾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后来遇到了十二娘,虽心怀向往,可无奈碧落毒发,数年来一直有心无力,只浑浑噩噩,为求生机而活——如今我想随她一起,去实现曾经的未了心愿。只是在此之前……煕蕤还有话要与神女说。其实早在三年前,这些话就应该说了。”
她说着,慢慢跪下来,双手平举齐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小兰花一怔,连忙去扶,却被她反手拦下,哪怕她用了不小的力道,却依旧扶不起眼前人。
煕蕤深深拜下去,额头紧贴在交叠至地的手背上,掌心所触的积雪松软又清冷,激起一阵凉意,她却只觉得平静安然:“谢神女与月尊大人数年相助,煕蕤铭感五内。大恩难忘,日后煕蕤定当竭力相报,万死不辞。”
“哎!你……你怎么这么认死理呀,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地上这么凉,还下着雪——”她这番话既带着敬重,却又不至谄媚,小兰花不由有些无奈,转头看了东方青苍一眼,无声暗示他说些什么,后者只是望向这边,竟似安然受之,也并无开口之意。接触到她的目光,他轻轻挥挥手,示意她自己随心。
她叹了口气,俯下身,扶着煕蕤的双臂把人拉起来,又挥袖以灵力拂去她膝上与掌心的雪:“好啦,起来吧……你才几百岁,切莫轻言生死。况且我之前也说了,你是我息山子民,我帮你解毒本就是分内之事,不要看得这么重。”
见她抿着唇,大有不报这恩决不罢休的意味,小兰花想了想又接着说下去,郑重而又满含叹息:“若真想报答我们,那就好好去看看这万里河山吧。去做你想做的事,追寻你想要追寻的东西。”
她看着眼前千帆过尽,眉眼却依然温和如初的族人,似是祝福,也似是感慨:“过去你总为了纷扰俗事而活,但你是自由的。比起我的相救,其实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