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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飞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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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

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

银星在一万七千岁这一年,最后一次来到凉州。

她还是像过去远游时那样,穿着艳色的衣裙,腰间悬着块做工精致的莲花纹玉佩,耳上按时世之风,戴了錾刻镶珍珠的宫灯耳坠,发间步摇的琉璃流苏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发出极为好听的声音。

神仙无岁月,尽管如今她的年岁与阅历都早已能被族人尊称一声“前辈”,可她却并非如息山、苍盐海中许多人一般,随着寿数渐长而幻化皮相,反倒仍是少年人的模样,好似时间流逝间的刀刻斧凿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自嘉峪关南下,行过甘州的茫茫祁连,见过万里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同雪山脚下的牧民询问过甘州城的方向,在道别时轻轻抚摸小羊毛茸茸的脑袋,也与曾经的游历岁月中那般,与前行的旅者遥遥挥手致意,又在心照不宣中各自踏上旅途。

她的身形依旧笔挺,语声仍带着快意,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就如同俗世间出身不凡的贵女,刚见到这样多姿难忘的世界,流连忘返,于是迫不及待地出发追寻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终究,一切还是发生了太多变化。

无论是月族、息兰族亦或神族,岁月流逝只是过眼,无论凡间是王朝更迭还是战火纷飞,于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弹指一挥般短暂。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巍峨的城池从建立到化作废墟或许也只在须臾之间。

可凉州依旧是凉州。

银星过去曾天真地想,凉州是为河西重镇,商贾云集,各族在此交汇,堪称地上天官,这样的繁华理应永不消逝——就如同她与故人的曾经。然而凡尘最难留住的便是时间。云梦泽中几度风云变幻,河西一带接连换了好几个主人,最后虽重归一统,可因缘际会,沙州的佛龛壁画与肃州的古城戈壁渐渐渺无人烟,而祁连脚下则筑起了另一座雄伟关城,代替前朝曾在河西留下赫赫声名的两关,继续镇守这片广袤而厚重的山河。

她于黄昏的万丈斜阳下站在凉州城门前发怔。银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座城池时的情景,那时她还没有学会隐匿身形登高遥望,只戴着帷帽,在旌旗猎猎之下遥望不远处的苍茫雪山。河西的寒风吹起帷帽的帽纱,帽檐装饰的珍珠流苏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城中文人高举酒盏念出的《凉州词》中,却又显得极其轻微。

可如今,雪山下飞驰的供养人,城门前伫立的帷帽仕女都已化作青烟散去,连她自己也不再是当年戴着鎏金银杏簪,穿着高腰间色裙的模样。银星呆呆望着自己身上短袄的折枝牡丹纹,还有马面裙上精致的莲花宫灯裙襕,在暮色下的人间烟火中出神了许久。

待她终于抵达那座小院时,天际的墨蓝色正渐渐散去,夜色逐渐浓重起来。

银星结了手印,向前一推,结界立时打开,原本荒芜空荡的地上骤然出现了一座庭院。小巧精致,有山有水,檐角的风铃随着她行走间带来的风发出叮当的声响,远处的雪山随着夜色而变得安静,巍巍耸立一如当年,好似亘古不变。城门上燃起点点灯火,旌旗招展,如往昔一般,护佑着这座古城的安定与祥和。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挥出一道灵光,屋内的烛火立时亮起。她的目光也随之定格,看到案前端正摆放的四个物件:

一块如意云纹玉佩、一棵兰草、一支花枝摇叶金步摇、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

银星把手边的莲花灯轻轻放下来,在一旁坐下,于幽暗的烛火中低叹口气:

“凌嫦、煕蕤、阿灵、洹川……好久不见。我这个凡尘俗子,又来你们这红尘之外叨扰。”

“算来……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扰你们的清净了。我这次想多同你们说一说话,可不要嫌我啰嗦……”

一片寂静,她的尾音渐渐散在风中,只有塞外的寒风顺着窗子吹进来,却无一人应答。

银星不知道自己自何时起,开始关注时间的流逝。

她身为息山中人,又是极为长寿的银星树灵,本该对岁月侵袭无甚感受。多年前她在息山陪着小兰花等待东方青苍归来时曾问过她,为何总是感叹岁月易逝,明明只过去了一百余年,为何总觉得时光漫长。是因为月尊大人尚未归来么?可她瞧着那枚骨兰的境况,大抵再有几百年就能等到他重回世间,既然有了希望,又何惧时光流逝。

小兰花起初转开脸,对这棵银杏的孩子话颇为无奈。可银星目光灼灼,懵懂又澄净,一时间竟不忍心佯作不知。

“因为曾经的生活是热闹的,如今我们各有所归,日子复归平静,他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她深深叹了口气,先前脸上的万千神情此刻全部转为难以言表的复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万千感慨,尽数付与一叹,“……岁月无情。”

那时银星并不明白,她只觉得是神女无奈于这漫长而又看似了无尽头的等待岁月,觉得时间无尽久远,从而才心生慨叹。她想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拿起茶盏,为小兰花换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可当故人一个又一个离去,当曾经鲜活的笑脸在时间流逝中渐渐变得模糊,当过去深信不疑的“永远”逐渐变成梦幻泡影般的虚妄,银星却开始畏惧,开始掰着手指,算起曾经走过的一年又一年。

当年上元夜相聚于幽篁医馆的朋友们早已远去,把酒言欢的过去也随之消散。她恍惚着,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飞身离去的故友。银星眼前一片模糊,浑身发抖,声音也发着颤。于一片迷茫混沌中抬起眼来,泪水随着眨眼滴落在地,眼底闪着似曾相识的战栗与哀绝。

那时银星终于恍然。她到底是明白了神女所说的“岁月无情”,也忽然间惊觉,自她来到这光华璀璨的凡间,自她与那些热烈潇洒的故人相识相知,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凌嫦是他们之中最早离开的。

她没有扶摇登仙的机缘,也没有修道飞升的资质,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个隐于茫茫尘世的普通凡人。煕蕤恢复五感的那年上元,银星随小兰花回到息山,四年后按照曾经的约定回凉州与她们再聚,那时她们之间已有了再断不掉的缘分。她曾委婉同凌嫦提起过此事,问过她是否想寻找些能登仙道的法子。无论是灌输法力还是灵丹妙药,或许神女与月尊他们都会有办法,却被她婉言谢绝。

那时她满脸惊愕,甚至在想,眼前人是否仍没有意识到局面的严峻,是否真的已做好准备迎来相伴后的别离。可凌嫦却异常洒脱,摆了摆手,哈哈一笑:“没什么啊,不要这样看我。我能与你们相识,能有这样看遍山河的机缘,都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可……阿隐,长生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或许也未必是件好事。”

然后轻轻晃了晃手,腕间五色琉璃镯上的铃铛随着她的晃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凌嫦在上元夜的清冷风声中笑起来,声如银铃,她轻巧地旋转,步摇上的流苏碰撞,于天际绚烂的烟火下如约跳起曾经承诺过的迦陵频伽舞。

银星震惊之中转眼望向煕蕤,徒劳地希望这位与凌嫦私交甚笃的族人能开口劝上一劝。却见她神情平静,只是握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竟好似一早便知晓会有如此结果。

后来凌嫦如愿以偿,做了行走于河山之间的旅者。从域外三十六国到吐蕃的苍茫雪域,再到江南的小桥流水、三晋的寺院石窟,都曾出现过她的身影。她的脚步从未停歇,也终于如往昔所愿,写出了记录山川风物的行记。

她的行记接连写了数十卷,从风土人情写到游览行迹,甚至到志怪趣闻,无一不涉,极受凡人喜爱。一时洛阳纸贵,一卷难求。

煕蕤一直陪着她。无论是行走于山水之间,还是潜心山居某处创作最新一卷的行记。她做到了曾经对凌嫦的承诺,那些繁华尘世间的万千风物,她们都一起看过,也的确,一并见证了这个新兴王朝休养生息之后的盛世天下。

凌嫦终身未嫁,虽说在行旅途中遇到过心意相通之人,却终究因阴差阳错而分道扬镳,曾在旅途中因路见不平救下的孩童,后来也逐渐放手,让她去寻属于自己的天地——可她却从不孤单。煕蕤与她是形影不离的至交好友,湘灵与洹川总会在幽篁医馆中与她再见,银星自己也曾应邀前往中原观礼凌嫦兄长的大婚,凌嫦拉着她的手,带她登高遥望,指着远处通明的灯火与她讲,那就是巍峨厚重的应天门。

银星其实在漫长的游历中见过好些次那座城门,此刻却如同初见一般。她随着凌嫦兴奋而不停歇的话语连连点头,身旁姑娘的双眼被夜幕的灯火映得闪闪发亮,像是塞北的万里星河。

这位出身于中原士族的女子统共在世间停留了八十六个年月,于凡人而言已是高寿。大抵在古稀之年时,凌嫦再没了行走天下的精力。她的步伐变得缓慢,气息变得不稳,身形却依旧笔挺。后来她甚至已走不了远路,遂提出想回凉州久居,煕蕤便陪她回了这座缘分之始的古城,在城北住下来。

银星和湘灵、洹川总是来看她,凌嫦和煕蕤为他们倒茶,河西的茶水较之南方总带着些甜味儿,可落入口中却又有些苦涩。银星一口茶还没咽下去,湘灵那边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她疑惑地望去,却只能看到含笑望着煕蕤吃瘪的凌嫦——两鬓苍苍。

他们原以为能陪她走过更加漫长的岁月,却不料终究敌不过时间。在一个秋日的清晨,本已不能久站的凌嫦忽然变得健谈活泼,先前总是恹恹的她也终于变得神采奕奕起来。非但拉着他们说了许多游历途中的奇闻轶事,甚至还起了兴致,说自己想去雪山下走一走。

他们都知道凌嫦的反常是因为什么,无一人感到欢喜,只是不约而同地沉默。凌嫦望着这一片死寂,“哎呀”一声,开玩笑般试图缓和如此压抑的气氛:“这是做什么?我终于有力气出门走走,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她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沧桑,其中灵动柔和却一如往昔。话说了一半,忽然掩着口咳嗽起来,白发随动作而微微颤抖,可面上却仍带着笑意。

凌嫦与他们相交数十年,也并非孤身走南闯北,既然她身边总是有出身于息山、苍盐海的人们,那无论怎样,都不算直接对凡人施法。况且如今这段旅程已近乎终结,更没了什么顾虑。湘灵结印施了法术,凌嫦苍老的面容在碧色光芒中渐渐变化,最终变成了初见时言笑晏晏的少女模样。穿着当年她最喜欢的高腰间色裙,背子上的连珠纹在熹微晨光映照之下尤为清晰。

银星望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泪光。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年上元再见凌嫦的情景,艳妆丽服的士族供养人在黄昏的雪山脚下策马飞奔,在万丈霞光之中,宛如天地间最绚烂的一抹亮色。

他们陪凌嫦在群山下坐了半个时辰。听她从当年与煕蕤的初见说到那年上元节凉州的飞雪,又说到后来她在这大千世界下的每一处停留。凌嫦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说到后来,几人眼中都有了泪花,连向来情绪不外露的洹川也红了眼眶。

“你们别哭……”凌嫦有些徒劳地安慰,浑然不觉自己的眼角也越来越红。她唇边现出笑意,顿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声。百感交集的声音掠过往事,也掠过岁月长河之中,那些复杂而又真挚的感情:

“这一世……多值得啊。”

她阖上眼的那一刻,有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沉重地砸在她手上紧握着的那支自遥远江南而来的桂花上,像是初秋花朵上的露珠。

他们遵从凌嫦的遗愿,将她葬在了凉州城外的雪山之下,而凌嫦从不离身的那块玉佩则留在了她的旧居。几人为那进院子设了结界,自此这里于凡人而言只是一片无甚用处的空地,只有他们这些来自苍盐海与息山的人们能打开这层结界,走进那间屋子。

凌嫦落葬那日凉州飘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巍巍祁连山脚下也随着碎琼乱玉而刮起风来,无人落泪,可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煕蕤坐在墓前同好友进行最后的道别,银星站在山脚发了许久的怔,忽然想起凌嫦曾同她讲起的,凡人的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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