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煕蕤。
虽然小兰花的神女之力帮助煕蕤重塑了筋骨,可当年的碧落之毒在她体内盘桓五百余年,终究是伤了她的根本。她的真身只是草木,本就不算长寿,再加上好友离世之后的郁结于心,忧伤满腹,煕蕤甚至没有活到兰草应有的寿数便香消玉殒。
她死于凌嫦离开后的第二百一十六年。凌嫦死后,煕蕤依旧留在凡间,与过去一般游历天下,看遍尘世更迭。后来云梦泽狼烟四起,山河破碎,天下大乱,煕蕤为避战火,便开始远游三界。
银星过去总听煕蕤说起她与凌嫦的理想,说起她对于天地浩荡的向往,可当她在旸谷等一场日出,却猝不及防地与煕蕤重逢时,银星这才意识到她们的至诚之愿并不只在云梦泽,而是在整个三界。
凌嫦撰写行记时并未留下本名,只是落了个化名“沧海居士”。她死后,她的《四海行记》却也并未就此落幕。煕蕤接过了“沧海居士”这个化名,接替凌嫦,继续把行记写了下去。只是凌嫦先前落笔时,由于自己涉猎不深,对于三界诸事更多只是蜻蜓点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煕蕤却写得颇为详细,栩栩如生如同亲见。神仙事不可尽数道予凡人,她只增添寥寥数语,便显得似真非真。银星有次偶然自书市中购得最新一卷,才读了两句,便因着身为同族的默契而掩卷失笑。
煕蕤与凉州的缘分是靠凌嫦维系起来的,凌嫦离去后她触景生情,因此不常回到凉州,比起这里,她与几位故人反倒在息山、苍盐海和更为广袤的三界见过几面。湘灵和洹川于一次天灯节上带煕蕤见了觞阙与结黎,还留她在寂月宫赴了那夜的家宴。而银星最后一次见她时,煕蕤坐在泾谷山顶,望着云海发呆。回头瞥见银星的身影,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来:“银星姐,好久不见。”
确实许久不见,银星想。她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十三年前的息山,她倚在树下小憩,忽地听到有人唤她。刚睁开眼就见煕蕤伴着摇光峰的日落向这边走来,身后是照耀天地的万丈霞光。
酒液滚烫,落入喉中更是酸涩。银星抬起眼来,想说些什么,可看着煕蕤好似看尽世事的双眼,到后来,却是默然无言了。
她还记得,煕蕤牵着她的手,指着山下的一个方向,告诉她那就是山中白玉的蕴藏之处。银星递给她《四海行记》的最新一卷,同她讲起坊间众人对笔者行迹与身份的猜测。煕蕤却只是笑,可握着书卷的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指尖微微泛白。她垂下眼,眼中的情绪被深深掩藏,话音却是如常,问起她故人是否安好。
银星如实说了。煕蕤边听边含笑点头,瑟瑟秋风,红叶满地,她穿了件草珠红色的织彩袄子,烟灰紫色的妆花裙子,立在满地红枫之中分外夺目,像是夏日荷塘中开出的第一朵莲花。
她最后同她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十二娘说她这辈子活的值得,我又何尝不是呢。”
山间寒凉,山下城中的树木尚带着绿意,群山之中却早已步入金秋。秋日的风带着凉意直吹过来,煕蕤发间的朱色飘带被吹得向后飞去,直至落入虚空。银星转头望着煕蕤,她仍是笑着,眉间却带着散不尽的慨叹,秋风从她耳畔吹过,仿佛也是在为往事做深切的告别。
待到第二年,银星收到煕蕤的传信,说她最近回了凉州,邀她来此一见,顺便一同回息山看看神女。她欣然起行,心底甚至还想着煕蕤已许久没来凉州,这次再见,自己定要拉着她好好逛上一逛。
可当她抵达凉州时,收到的却是友人的死讯。
息山中人死后只会留下一株枯萎的本体。银星望着凌嫦旧居中那棵枯萎的兰草,身子一软,哀恸至极,可颤着唇,临了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唯余静默——或者说是死寂无言。
最后她抖着手,轻轻触碰上煕蕤的兰草,灵光在屋内飘散,她不停为好友输送着灵力,好似如此便能令其复生,可终究徒劳无益。银星跌坐在地,神情如常,可眼中却分明有着泪水凝结,仅微一眨眼,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银星终于发出一声哽咽的叹息。她拭净了泪,为兰草最后施加了一重法印,将它与几百年前凌嫦留下的那块玉佩摆在一处,低声道:
“回家了。”
当年带着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携着手奔向雪山脚下的两个姑娘,如今,也都与她道别远去了。
一千六百五十九年前,湘灵与洹川也相继离世。他们自数千年前于临安戏楼上因一曲《焚香记》而结识起,便总是因缘际会地聚于一处。后来洹川在神山脚下许下诺言,他们于立春之日大婚,此后更是极少离开彼此——哪怕是告别尘世,都只是前后脚的工夫。
湘灵是先离开的那个。她终此一生行医救人,虽因月族寿数漫长,从而不得已变换过不少身份与容貌,却都受人敬重爱戴。幽篁医馆在这漫长的年月中分馆无数,遍布南北,说来也巧,去世之前她恰好回到了凉州那家她与洹川心血所致的医馆坐诊,还恢复了本相,甚至用的姓名也是她最初行走凡间时使用的化名:楚湘灵。
只是,哪怕是救人无数的神医也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流逝。哪怕是苍盐海这一代的翘楚,是觞阙、结黎甚至东方青苍与小兰花都倾注了太多心力与爱意来培养的后辈,最终也将步入陨落。
她走的时候神情平静。月族人善终前若法力尚存,便能够保持一个年纪的本相不变,她便还是年轻时的相貌。湘灵虽半分不言,可大家都并非毫无法力的凡人,渐渐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几日都来了凉州,权当陪着她。就连东方青苍与小兰花都抵达了幽篁医馆。湘灵临终之前,所有与她有旧的故人齐聚医馆,竟是他们这些红尘中人离世之前,亲朋好友聚得最齐的一次。
结黎和觞阙寿数同样漫长,却也都已步入中年。虽说容颜未改,鬓边却不受法力所控,生出了点点沧桑。东方青苍与小兰花倒是一如往昔,甚至连装束都没怎么变过。他们望着虚弱的湘灵,屋内寂静得落针可闻,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最先打破这种死寂的还是湘灵。
“真好。叔父、姨母、还有尊上和月主,你们都来了……”她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喃喃道,如同与故友叙旧,“我好久没见到你们了……如今陨落前还能再见你们一面,也算是不枉。”
“银星,能结识你真的是我毕生之幸……”她转头看向银星,扑闪着眼睛,可才唤了一声“银星”,眼底便涌出泪来,“还有阿蕤和凌嫦。能与你们相交为友,真好……我总是忘不掉当年那个上元夜,凌嫦跳舞,我们在一边喝酒,尊上和月主殿下就看着我们闹……那是多好的时光啊,我也大概,很快就能与她们重逢了。”
说着说着,她似是低低叹了口气,仿佛还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好似迷惘:“凡人总说转世轮回,可不知月族人会有来世吗?我还能再见到她们吗?”
她又转眼望着洹川。洹川深深望着她,不言不语。湘灵笑得愈发畅然,她伸出手来,洹川见她如此,立时主动牵住她,不让她再费力抬起双臂。湘灵以极轻极轻的力气在他手背摩挲,缠绕上他的指尖,最后与他十指相扣:“……谢谢你,陪我这一世。”
短短一句说到最后,已近乎哽咽。那些漫长相守中的爱意与感激,如今都落在了未尽的余音之中。
洹川眼眶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摇头,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月主殿下……”湘灵又轻声开口,唤的却是小兰花。后者连忙上前坐到榻边,柔声道:“我在,阿灵……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湘灵的气息已变得极其微弱,眼底仍闪着柔和的笑,可神情却有几分严肃与郑重。她缓缓开口,语声轻微,却又坚定:“请殿下代湘灵照顾好姨母和叔父。”
结黎的泪水终于决堤。尘埃落定后她经商已有数千年,兼之对于故事与传奇的热忱,她性情虽仍旧跳脱,却也平和了不少。自碎灵渊之战后她与觞阙放下一切重新走到一处,日子虽有波折,也已足够幸福完满。她极少如此失态,就连曾经收养的那些孩子各自步入自己的路途,她虽难受感慨,却也不曾如此。此刻却泪眼婆娑,哽咽难言。结黎本以为到了自己这样的年纪,早该对生死尽数看透,可如今看来,她仍是勘不破,也仍是跳不出这娑婆尘世。
她泪眼模糊,险些站不稳,觞阙揽着她,以此给她安慰与依靠,可他的眼角却也渐渐泛了红。
月族人死后散于天地,什么都不会留下。银星看着手上的点点星光,神情茫然,又在结黎轻轻的哭声中回过神来。她抬起眼来,望着散在半空的星芒,又梭巡屋内,看到面带哀色的众人,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声沉重的叹息是湘灵咽气前留下的最后声音。
她浑身如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接连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可手中湘灵最后留下的余光终究是散了。银星想将心底的郁结都喊出声来,却滞塞在喉,面上却仍是呆呆愣愣,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喘息之间,泪流了满眼满脸。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天道予以苍盐海中人的法则,人走了就散得干干净净,连一粒沙都不会留下——她连最后看一眼这位好友都做不到,连一句最后的道别都无人可说。
洹川在湘灵离去后也做了医馆的坐诊大夫。其实觞阙在回苍盐海前曾与他谈过一次,想让他回军中去。洹川本就是觞阙的手下,后者与东方青苍都对其有知遇之恩,当年他与湘灵成婚后一起远走,常留云梦泽也都是经过了他们的许可方才成行。如今爱人离世,他心气郁结,久居凡间怕是欲益反损。洹川的修为不低,身手极好,先回到军中历练历练,再回凡间来,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洹川随湘灵在尘世游历千年,见过太多世间无可奈何的疾病与别离。他知晓湘灵的志向,至于当初选择与她同行也并非情之所钟的一时冲动,而是志同道合的相携并肩。后来他行迹遍布四方,曾在动荡乱世中随湘灵一起给世人以安定,也曾读过世间难寻的孤本医书。他本就天资聪颖,久而久之,也练就了一身高超医术。济世救人于他而言,早已比建功立业更加重要。因此他与往昔一般,变幻相貌与身份,回到凉州的幽篁医馆继续坐诊。
只是他身边再没了那个温和安静的姑娘。
他临死前没有同任何人道别,可同在凡间,银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同族即将陨落的气息。待她匆匆赶来时,洹川已气息奄奄。银星在衣袖翻飞中“砰”地一声推开那座故居的大门,冷风猛地灌入屋内,她身上交领袄的琵琶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洹川恢复了本相,正歪坐在案前,望着她只是恍惚地笑。还未待银星作何反应,便颤抖着向她伸出手来:
“阿灵,是你吗……你来接我了?”
银星浑身震颤,连忙抬头。可空中除了奔涌的寒风,哪有湘灵的影子?
他的手臂只在空中停了半刻便重重垂落,整个人逐渐化作星光消散,最终,代表苍盐海洹川的一切尽数化作乌有。呼啸的寒风卷起屋内案上随意杂乱摆放着的宣纸,如片片雪花般飘飞而落,有一张恰好正落在银星脚下。她已呆立了太久,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这才稍稍回神,弯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将它拾了起来。
纸上字迹斑斑——那是以极好的书法誊下的脉案,甚至尚未写完。
她呆呆盯着那页生宣,两行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缓缓落下。银星捂着胸口,连着缓了好几口气,才止住指尖的颤抖。她终于结起手印,屋内散落的脉案被一层星芒笼罩,随机消散于虚空——它们会在隔天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医馆的案几之上。
“阿灵,你见到洹川了吗?”她随手一挥,一道灵光闪过,屋内紧闭的雕花窗子应声而开。银星抬起眼来,望着屋外隐隐可见的层叠雪山合掌闭目。恰逢日光照耀,山巅被映成了极耀眼的金色,银星任由眼中的泪随着闭目而落下,她始终不曾睁眼,只是于心底喃喃:
“他来找你了。”
那时距湘灵离世,不过八个月。
银星留下了湘灵爱不释手的摇叶步摇和洹川腰间的香囊,将它们与凌嫦和煕蕤留下的物件摆在了一起。她并未关窗,也不曾施法暖身,只以血肉之躯硬生生与河西的寒风对抗。塞北的风凌厉而凛冽,屋内有她的灵力笼罩,一应摆设分毫未乱,可她的心却已被罡风吹拂,逐渐堕入寒冰之中。
她呆呆地想,下一个摆在此处的随身物件,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
她再一次加固了结界,离开了这座寂静的宅院。离开凉州前银星又去了城北的幽篁医馆,凉州城址虽数次搬迁,可这座医馆却始终伫立城北。她站在门前仰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