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从琢咸城内出发,被守卫拦下。
“琢咸已经闭城了,现在禁止出城。”
厚重的车帘下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声:“闭城?前些日子似乎还没这规定。”
守卫原不想解释,但看到马车上席堡的标志,顿时明白这是不能得罪的贵人,于是老老实实道:“庄兰出了大事,上面要求严查,特殊时期特殊规定。”
“大事?”宁含霜思索,什么样的事是大事?
守卫继续道:“这位夫人,如果您想出城,还请务必配合我们检查。”
厚重的车帘被撩起,宁含霜并没有为难他们,“好。”
守卫拿着两幅画像比对了一下,见车厢内只有一个僵硬的男人和神情疲倦的女人,没找到要找的人,他也愿意卖席堡一个面子,于是便挥挥手,破例打开城门,放宁含霜离去。
短暂一瞥,宁含霜注意到画像上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人失去了一个耳朵。
城门已开,宁含霜放下车帘,无心眷恋,马车慢悠悠离开。
城外驿站里的席冰漪尚在发呆,但很快便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
席堡的马车?出城?
她有些疑惑,不由得向外探出了身子,正好在此时,在车帘彻底落下前,看到了宁含霜一双疲惫的眼睛。
很难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像大雪压过的绝望,又在雪后燃起希望的火种,在眼眶里不息的跳动,执着得要温暖所有。然而这点火光在雪中也不过是将要消散的青烟。
两人对视了一瞬,一个人在前进,一个人在静止;一个人在下,一个人在上;如同截然不同两辈、截然不同的命运。
这个女人……好眼熟……席冰漪想看得更仔细些,但车帘很快便落下了,厚厚的,拦住了所有目光。
席冰漪只能目送着宁含霜离开,还有些呆愣。
席冰漪没有认出马车上的人,宁含霜却一眼就认出那是席翎的女儿。
是梅知莹的女儿。
“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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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药休息了一夜的秦一灼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他先去隔壁看了看昏迷的周自衡,照常喂了点血,随后才去敲响席冰漪的房间。
房门打开,席冰漪脸色竟然比秦一灼还差。
秦一灼:“……你是一夜没睡吗。”
席冰漪打了个哈欠:“我没事,趁早赶路吧。”
两人托着周自衡,汇入进城的人流。
“下车,检查!”队伍的最前方传来守卫的声音,席冰漪撩开车帘,眯着眼向前方望去。
席冰漪:“好奇怪,为什么入城突然开始检查了。”
秦一灼闻言也向前看去:“像是在找人。”
很快守卫便来到席冰漪的马车前,席冰漪大大方方地让守卫检查了车内的几人,又趁守卫不注意,偷偷看了看画像。
她轻轻吸了口气,确认守卫放行后才放下车帘对秦一灼道:“是许义和张自骞。”
秦一灼皱眉:“看来庄兰的事闹得很大,但为什么他们会笃定张自骞和许义会来琢咸?”
席冰漪摇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手在衣袖里摩挲,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冷静道:“还是尽快回席堡吧,师兄等不了了。”
进入琢咸,回席堡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席冰漪看着那座堡垒一般的建筑越来越近,心里陡然生出恐惧,仿佛那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吃人的野兽。
直到下车走到席堡门前,她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有了归家的实感。
席冰漪推开的大门,吱呀一声,犹如打开了关押着野兽的牢笼。
秦一灼紧紧地抱着周自衡在她的身后,他分明看着的是高门上的“席堡”二字,眼前却是竹简上的“席”在闪回。
他要赌,要赌他可以在所有阴谋诡计前救活周自衡,进入席堡,救活周自衡,替他弄清真相,这是第一步豪赌。
秦一灼迈入,眼底闪烁着决绝。
席堡格外冷清,扫洒的侍花的看门的通通都不见了,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
席冰漪心底毛毛的,但她还是故作镇定,回头对秦一灼道:“我带你去大厅等等,我去找父亲过来。”
秦一灼点点头,不置可否。
席冰漪安顿好两人,快步往书房走去,这一路竟然真的一个下人都没有,心底的不安逐渐扩大,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向书房奔跑。
好在书房里听起来是有人的,席冰漪气喘吁吁,在书房外平复了许久,犹豫了许久,甚至在思索再见席翎自己该说些什么。
梅知莹死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席堡,自然也没有再见过父亲。
父亲现在是什么样呢?他老了吗?身体还好吗?走出母亲离去的悲伤了吗?
他还记得我吗?还认得出我吗?
在这一瞬间,席冰漪放下了所有对阴谋的疑问,近乡情怯地担心起自己的父亲。
没等席冰漪犹豫多久,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屋外的阳光照亮了昏暗的书房,很奇怪,席冰漪的视线首先落在高悬着的梁祝身上,随后才往下观察起自己的父亲。
席翎大多数时候是个很随和的人,这让他看起来不曾老去,眉眼仍然可见年轻时候的模样。
席冰漪视线的终点停留在席翎花白的头发上。
席冰漪:“父亲。”
席翎笑了笑,摸了摸席冰漪的头发:“冰漪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席冰漪也笑了笑,眼角却有湿润的泪:“父亲,我带回来两个朋友,很需要帮助。”
“我们冰漪回家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对我撒娇,看来这两个朋友对你很重要。”
席冰漪低头,吸了吸鼻子:“嗯,是很重要。”
席翎点头,“好吧,你的朋友在哪?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朋友能让我们冰漪这么说。”虽然这么说着,但席翎已经朝大厅走去,似乎完全料到,并不需要席冰漪指路。
“父亲,”席冰漪停在原地,她扭头看着断剑梁祝,轻轻地问:“我从祖母那听到了一个故事,霍匀峰叔叔是你的朋友对吗?”
席翎沉默片刻:“对,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席翎身边另一个自己同时开口:“霍匀峰……霍匀峰……”
疯狂中的自己在耳边不断呓语,席翎神色平静,脚步不停:“走吧冰漪,让我见见你的朋友们。”
席冰漪听到席翎肯定的答复,一颗摇摆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天然对父亲的敬仰孺慕让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本来还担心呢……我有个朋友是霍匀峰叔叔的儿子,我听说你们之前吵架了,还怕爸爸你不愿意救他。”她关上门,梁祝如同一只残破的眼睛,注视着席翎远去的背影。
“爸爸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咔一声,书房的门彻底合上,梁祝闭上了眼睛。
来到大厅。
霍匀峰的儿子。席翎打量着大厅中的秦一灼,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面颊的花朵上。
席翎在心里笑了一下,宁含霜的儿子。
秦一灼控制不住自己警惕的目光,他一手环抱着周自衡,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像个炸毛的小兽。好在席翎看出来了也不在意,席冰漪则是完全没看出来。
席冰漪急切:“爸爸,昏迷的是我师兄,他身上也有折桂的诅咒,你救救他吧!”
席翎这才把目光移到周自衡身上,他先是掀起周自衡的衣袖,看到那支血红的、栩栩如生的桂花,眯了眯眼,然后才轻轻摸了摸周自衡惨白的脸颊。
秦一灼看着他动作,一瞬间,整个人都崩直了。
“看来你们已经做过基础的处理了。”席翎直起身子,一张脸一半在暗一半在明,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席冰漪点头:“我们从祖母那来,找到了点妈妈的手记,猜测用寒性的药物可以扼制植物的生长,所以配了点药。”
听到梅知莹的名字,席翎微微侧头,原本昏暗的那半张脸暴露在明亮中,分割线消失,他像是重回了人间。席翎露出怀念一般的神情,整个人在明亮下,看起来格外温柔。
“你祖母还好吗?”
席冰漪点头。
席翎这才重新转头看向周自衡,最后一点光亮从他脸上消失了。
“你们做的不错,只是还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药材。”
疯狂的、虚幻的席翎围绕着周自衡打转,他脸上是完全不掩饰的狞笑与畅快,“药材,药材!”
两个人声音重合:“……天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