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便知,左母的手有着轻微的抖动。
但乐诗影哪里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她在听见那四个字后,怔愣不已,内心蕴藏着的欣喜不宣而喻。她想哭,可她没有,在外人面前她总是要维持那点儿仅她一人在意的尊严。
她不确定似的,又问:“……真的吗?”
左母把水杯稳稳地放在桌边,重新握住乐诗影的手。在得知真相后,手脚打颤的人就变成了乐诗影,任凭左母如何紧握,她都像是置身在寒冬腊月中枝头上的梅花,坚韧挺拔,但风一吹还是会有飘走的可能。她开始明白,原来左母支走左顾权,就为了单独跟她坦白。
“真的,”她肯定地说,“他之前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不过是分几次说的,叙述起来也是不自然,绊绊磕磕的,还真的特别像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其实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就见他心神不宁。都说知子莫若父,我拉扯他这么多年,既当妈又当爸,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可以说他很喜欢你。我曾见过他给你寄信,也不知道你是否收到过,同时阿姨也很喜欢你。但在爱情这件事上,我希望的喜欢一直都是彼此心悦,这一点我毫不妥协。所以当知道他和我谈话的用意时,我面上默认,心底拒绝了。小权这个孩子吧,虽说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但多少还是有点儿他爹的影子。他长大后翅膀多少也硬了,我怕刺激他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从前的事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与左母见面的事情都一概不知,哪里还会想到有什么信。
左母说,她们在连珠市医院确实有过一次见面,那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至于之后左顾权说那些,全都是他为了自己而编造的谎言。
虽然她确实没有来过连珠市的记忆,但好在她的初恋一直都是闻今月,也算未辜负他。
“听小权的意思,你好像有男朋友?”
“嗯,”她说,“也是高中的校友。”
女人喟叹一声,眷恋地抚摸着她精赤在外的手腕,依依不舍道:“抛开我的原则,论我的私心的话,我是很想留下你的。这些年从来没有哪个姑娘能像当初见你那样让我喜欢,所以我也很明白小权的心思。但我有我的故事,也就有我的原则,我抛不开。你不喜欢他,小权就绝对没有可能。但阿姨还是不想和你只是陌生人的关系,总想着让你叫我一声妈。”
乐诗影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认干妈。
“阿姨,”她犹豫道,“迎安那边认干妈干爸是需要去寺庙看八字的,我不知道连珠这边有没有这一套程序,可能会比较麻烦。”
左母却笑着摇头:“没事,有规矩就按规矩来,连珠这边认人只需要口头承认,等有时间阿姨就和你去寺庙看看。所以,那么……”
在左母的满怀期待下,乐诗影省去了称呼前的干字,直接干脆地喊了她一句:“妈。”
左母高兴地应一句,她说她这辈子总幻想着有个女儿喊她妈妈,好不容易在生下左顾权后又有了一个孩子,却没想到竟没保住。孩子没了是她解不开的心结,她这辈子没如此恨过一个人,顾承学是第一个。小产后,她因为丧子之痛终日郁郁寡欢,身体受损严重,恢复得极其糟糕,连同思想也渐渐老化,公司里的事务多半都是交付给其他股东做决定。在此期间的一段时间,因为公司内部管理出现严重问题而导致股价下跌,有人对她坐过的位子虎视眈眈,是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稳固今天的地位。
左母的父亲,也就是左顾权的外祖父是不看好女孩儿接手公司的,奈何他那个儿子实在没本事,整天除去吃喝作乐别处其他用处,为了自己的祖传家业,不得不托费给左母这个女娃娃。自然,左母也没让老爷子失望,只可惜老爷子在把事务交手之后就长辞于世了。
“我那个弟弟,我是极其看不上的。除了和他的酒肉朋友一起胡作非为,正事没见着干一个。当年为了和我从老爹手里抢公司,暗地里找人害我,骨肉亲情他是看不见的,所以他的死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小花。”
她说的小花是表姐花赫梅的妈妈。
左母和顾承学的认识就是始于被亲弟弟陷害的那一次,除去长相过关外,她也很喜欢当时男人憨厚老实的性格,慢慢的两人彼此熟络,最终结为夫妻。但男人婚后的毛病便开始显露,左母是个直爽的女人,她的心底从不藏事,在顾承学有哪里做得不如意时她会指出,同时她也接受顾承学给她的意见。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性格有缺陷,也努力改过,可尊重是礼尚往来的,顾承学竟有了抽烟喝酒的苗头,以前他可是本本分分的一个人。她不是不允许自己的男人喝酒抽烟,偶尔几次也无话可说,但坏就坏在顾承学三番五次的晚归,且每次回家都是一身烟酒气,他明显是学坏了,这样的一个男人,柔情似水的女人是管不了的,所以左母无法不对其这种行为加以约束和管教。
“他和我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强势,可是我如果不强势,我与小权将过不上好日子。”
即使离婚后经历太多,但她从不后悔与顾承学离婚,顾承学早就不是之前的顾承学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混的如何,”左母说了这么多,滴水未沾,现在也渴了,乐诗影眼疾手快地给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微笑接过小抿了一口,“就是可怜了跟着他的那个女人。”
“嗯,”乐诗影想到了顾景君,不由得对她一阵感慨,“连同她的女儿过得也不好。”
左母讶然:“你认识那个女孩儿?”
乐诗影如实告诉:“认识的,她是我现在的舍友,每周都会出去打工赚钱,工作到很晚才会回宿舍。嗯……她很喜欢左顾权的。”
左母放下水杯,轻叹:“这么多年了。”
顾景君一直展现给人的形象是一个规规矩矩、腼腆内向的姑娘,在得知孩子是楼上的现任女儿时,两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她自是喜欢这个和左顾权一般大的女孩。但之后有一天,左顾权突然回家说女孩的母亲生重病住了院,需要钱治疗。以她家宽裕的条件当然能够从外帮衬一把,左顾权有心,她也有意,当即二话不说就要去医院看看。可闻言听到的数目是八十万后,她渐渐起了疑心。一百万也好二百万也罢,她都不会多想,偏偏是顾承学前不久刚跟她借过的八十万。这对于她来说这是个极其敏感的数字,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巧合的事发生,但绝不相信如此巧合的事情能迅速发生在她的身边。所以是她主动去楼上联系了那个男人,这才知晓顾景君在说谎。
她不喜欢说谎的人,哪怕那个人有苦衷。
她亲自查明了顾景君的身份,那也是她在和顾承学离婚后第一次关注他的生活情况。
当她知道顾景君就是顾承学的继女时,第一次见面的好印象全都消失殆尽,随之产生的刻板印象就是这个女孩是听了顾承学的话,来接近这个家只是为了钱。有一瞬间她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她破罐子破摔似的想欠债的人不是她,跟着还债的人也不会是她,谁让那个女人瞎了眼去看上这样一个男人呢?她也知道不该因为顾承学而连坐跟着他的李贞姿,可她就是忍不住厌恶,关于顾承学的一切她都不愿多看一眼。但随之反应过来的是,她又何曾不是那个瞎了眼的女人呢?八十万,对于她们这种商业家庭来说不算是个大数目。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一月最多三、四千的工作,这个数目是需要他们拼搏二十多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她无法想象还不上债的这对母女会有怎样的结局,于是她还是将手里的钱交了出去。
错的人不是她们,李贞姿和顾承学在一起的时候或许并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她不去怪她,她怪的一直都是在她孕期出轨的顾承学。
乐诗影安静地坐在左母身边,听着她源源不断地诉说着往事,她从两个视角听了这个从前听过的故事,对其中的不幸感触颇深。
左母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打开转账记录,里面有着二十万的金额:“那个女孩是个执拗的性子,她一定要还给我这八十万。”
乐诗影哑然,怪不得顾景君周末要如此忙碌,原来她还有这样的心思。
“你们既然在一个学校,你又是那个女孩的舍友,那小权在学校里还和她有交集吗?”
乐诗影点点头:“景君来这个学校就是为了左顾权,他们在校也会碰面交谈。我觉得他们在一起还挺般配的,景君是个好女孩儿。”
“她是不错,可小权不愿。我也说过,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是我有意阻拦。”
这话乐诗影没法反驳,因为她也赞同。
沉默之余,门开了。
左顾权的左右手留不出一点空隙,饭菜的香气瞬间弥漫在这个客厅内。刚不久覃明霜还在手机那边询问她中午去哪里饱餐一顿,如今她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再留下吃一顿饭的必要了。所以当左顾权把东西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她在左母的面前站了起来。
“阿姨,”她继续撒谎,“我的好朋友已经预订了餐位,菜都上了,就等我一个人。”
左母的表情想要挽留,但她没说话。乐诗影婉拒吃饭的事情已经提过一次,那时留下她也不过是为了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而已。女人从兜兜袋袋里挑选了几份易带的食物,她站起来将它们递到乐诗影的手里:“拿着路上吃。”
拒绝的话说了太多,反倒再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乐诗影接下了这些沉甸甸的食物。
左顾权全程都没有插一句话,只在乐诗影转身要走的时候说:“我去送送你吧。”
出了门,进入电梯,乐诗影一直沉默。左顾权的存在感太强烈,她无法忽视,心中又对他闷着一股火气,恼怒他欺骗自己的事情。
开了门,她率先走出电梯,朝着门走去。
突然,她的一只手被抓住,惊得她立马转身,目光惊惶地看着左顾权,脚步连连后退。
她被围在紧闭着的门口的角落。
像是哑巴了一样,明明脑子里储存着充足的话语来质问他此时的行为,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所有的反抗都用行动来表达。她试图脱离禁锢着手腕的手,可左顾权死死不放,手腕因摩擦升温,一把火似的烧着她敏感的肌肤。
“我妈是不是说我骗了你。”
他的语调平稳有力,如同他的手劲儿,乐诗影考虑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尽量不把他的谎言当事,平静道:“嗯,她说我们没有过谈恋爱,我们只见过那一次面。在爱情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认了你的妈妈为干妈,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喊你哥哥。”
闻言,左顾权嗤笑一声,松开了她的手。
乐诗影摩挲着被抓的地方,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表情,同时观察着身边微小的空隙。
“你就这么喜欢闻今月吗?”他问。
乐诗影如实回答:“对,我很喜欢他。”
“可是他有精神病。”左顾权抓住这点不放,拎着闻今月的弱点直戳她的心窝,“你应该从没见过他在宿舍里发病的样子,那不是你能控制得住、也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
可乐诗影不在乎他的话,她看准了一个人就认他一辈子:“够了,你不要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在我眼里他很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爱着他,他值得,闻今月值得!我能承受,我既然能选择喜欢他就代表我可以包容他在生病上的一切!”
“这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就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于左顾权穷追不舍地诋毁她喜欢的人,乐诗影不再愿意听下去。她情绪不稳,耳鸣目眩不得不让她挨着墙壁,给自己找支撑点,那烦躁的目光也从左顾权脸上移开,平缓道,“从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是我的爱人,我们是要去过一辈子的。虽然他现在生病了,但以后一定会好的。你也不要再追着这个问题不放,我说可以就可以,请你不要因为我而去诋毁他。我和你只适合去做朋友,因为我真的不喜欢你。”
这段话是她断断续续说出来的,声音由平缓而慢慢消声。她把话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左顾权不要再对她纠缠不清,他们没有可能。
面前的男人在听见后没有作声,他比乐诗影身后倚着的墙更像是一堵墙,冷清的白变成了一身的孤单与落魄,高大的身躯似要倾塌。
手机那边叮咚响,乐诗影不需要想都知道是覃明霜在发消息。她没有去看,而是打算默不作声从之前观察的那道缝隙里侧身而过。但就在她往那边挪步的时候,左顾权的肩膀倏地向内倾斜,堵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她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向左顾权,心中警铃大作,抓着手机的手摸索到开机键上。
左顾权伸手把她的一绺头发扫向头顶,乐诗影不动声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