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事的望着墙壁。纵使萧珏再迟钝,方才的事情他也能想到是有人刻意为之。
空荡荡的监牢没有丝毫声响,这种时候,人心似乎看的越发清楚。他身上的伤原本早就不疼了,可此刻竟似有丝丝寒意渗入,在割他的肉,磨他的骨。
他环视一周,对面是来历不明却无故出手相助的妖,面前是相识不久古道热肠却又捉摸不透的神仙,而他唯一了解信任的人却不在身侧。
他想起重矅。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这个时辰,该是已经入睡。他总是瞌睡的厉害,像是疲倦到了极点,神仙的身体为什么也这么差?他会知道自己的事情吗?应该是不知道的。在他的小院里住了大半年,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这就是神仙的生活吗?孤身一人,与世隔绝。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他想起最初认识的谢无涯,明媚张扬,潇洒恣意,爱笑爱玩爱热闹,像一阵风,放肆喧嚣,仿似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他。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渐渐变得不那么爱笑了,总是皱着眉头,总是对他大吼大叫,总是冲他发脾气。他每回见到他,都是一身伤。后来,他的性子变得不再那么尖利,他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最后彻底走出他的世界。
萧珏靠着石壁,寒凉从脊背渗进心窝。
他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也感受到过往在身上的凌迟。
【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你们面对我会如此坦然?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从来都不在乎。】
……
【于你们来说,我的确没有被在乎的价值,我存在与否,其实都无关紧要,或许,我还应该为能为你们所消遣而感到自豪吧。】
……
【我一直都有一个疑惑,你能替我解答吗?】
……
【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
【你体贴周到,给我做饭,帮我收拾房间,替我照顾阿潇、阿苑他们;会天天远远的跟着我,看我在码头上做工,还会提前把房里的灯燃好,多晚都会等我回家;以为我要成亲,不停的问东问西……】
……
【你喜欢我?】
……
【我以前以为,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为他做这些?后来我从你这里明白,因为喜欢会做这些,并不代表做这些就是喜欢。】
……
【但其实,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的。□□的客人若是瞧中哪个姑娘小倌,也喜欢与他们做些情人之间的把戏,虽然最终的目的不过都是为了狂翻被浪,但这个过程的有趣程度丝毫不亚于最后的结果。】
……
【我不知道你是想看到我何种姿态?受宠若惊?还是诚惶诚恐?亦或是,你只是单纯欣赏我床笫间的本事?】
……
【我自小流落烟花之地,十四岁那年入了衍天宗。我以为我脱离了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从此前路一片光明。殊不知,这十数年,我的身份,从未变过。】
……
【我叫凤三,与我叫谢无涯,没有任何区别。】
……
【……我累了……】
……
萧珏喉头微动,眼角浸湿,泪痕隐在乱发之下,一点点晕开。当年他到底是有多绝情,才会无视他近乎疯狂的呐喊?眼睁睁看着他溺毙在无法自拔的深潭之中?这世间究竟有怎样无法企及的美好,值得他毫不犹豫的放弃这个真心待他的人?
他阖眼,元神悄然出窍,顺着昏黄的甬道飞出。
穿过层层仙障,九重浮云下的巍峨宫阙逐渐变得清晰,白玉宫在飞云间若隐若现,宫灯灿若星辰。
神界的天狱远离仙阙神殿,坐落在云海僻静一角。
萧珏穿过神殿外围笼罩着的一层巨大天幕,飘向莲池小院。
他寻了个时机,附在一名落单的神使身上,快步往云桥方向去。
可是,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通往莲池的云桥,只有一望无际的万顷云海。
萧珏再三确认,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萧珏立了许久,混混沌沌、漫无目的四处游荡,想找人打听。但这里实在太过僻静,压根没有人经过。
他胡乱走至一条河边,河水清幽,散发着碧绿的光,分明一条浅浅的小河,却有着看一眼便万劫不复的深邃。
河上架了座玲珑小桥,一位老者正坐在桥上闭目垂钓。
萧珏走上去,刚要开口,老者就示意他噤声,迟迟没有鱼儿咬钩,老者也不焦不躁。
萧珏指间微捏,一缕黑气钻进水里,鱼竿大动,老者不慌不忙拉起鱼竿,竟是条尺长的大鱼咬钩。
老者捋了捋短须,笑呵呵道:“今日运气不错,得大鱼一尾。”
老者将鱼装进鱼篓,将空空如也的鱼钩扔回水里。
萧珏走过来,老者问:“小神使有何事?”
“……我初来乍到,头回出来办差便失了方向,想同神君打探回去的路。”
老者目不转睛看着水里的钓线:“不知小神使在何处当差?”
“……记不清了,只记得在云桥尽头,莲池深处……”
老者似是思索了一番,摇头道:“小神使怕是记错了,没有这个地方。”
萧珏急道:“你胡说。此处我明明去过,怎会没有?”
老者也不诧异,摸着胡须说:“那兴许是我记错了。老朽年纪大了,难免记性不好,容我想想。”
萧珏立在旁边等他回想,老者想了片刻,似乎记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沿着这条河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见那座桥。”
萧珏望向小河尽头,半信半疑。但还是谢过老者,顺着河岸往前去。
河水无风自动,波光粼粼。越往前走,周围越偏僻寂静。萧珏觉得这地方陌生的紧,他明明记得云桥附近不是这样……
仙障散开,眼前赫然开朗,一座云桥出现在眼前,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他毫不犹豫,疾步上前,内心催逼着他加快脚步。
这些天他一直在后悔那天冲动的行为。他应该找他问清楚,而不是负气离开。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他应该相信他。那封信太过突如其来,也太过莫名其妙,或许有什么别的理由,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
一定是这样。
他越走越急,穿过雾气氤氲的莲池。
但脚下却被突然灌进耳里的笑声生生截住。
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梧桐树下,两人正对坐弈棋。
雾气包裹着模糊的轮廓,都是玉冠白衣,格外相得益彰。
他伸手拨了拨,却看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两人声音忽远忽近落在耳畔。
“你若再不认真些,这一局,可又要输了。”
“我何时没认真?诶,我不下在这里。”
“落子无悔,你怎又悔棋?”
“我方才看错了,我要下在这里。”
“夫人棋品堪忧啊。”
“棋子还未脱手,算不得数。”
“夫人这一堆歪理,都是从哪学来的?”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原是我的错。”
“我赢了。”
“恭喜夫人开辟了一条新棋路,这一手不如就叫悔棋不倦吧?”
“好啊,你取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