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侓自接掌乾坤令之后,时常感到心神不宁。
他一直想要这枚金令,不为别的,只为能名正言顺号令其他几界。
可自从拿到这枚令牌,溟侓总觉得如烫手山芋一般。
“恭喜,”一个影子悄无声息飘进玄天殿,出现在溟侓跟前,溟侓本能般攥紧手中的金令,“恭喜神主得偿所愿。”
影子穿着一袭厚重的玄色披风,从头裹到脚。
溟侓认出面前的人,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你来做什么?”
披风里的影子说:“我来请神主兑现承诺。”
溟侓心虚了一瞬:“什么承诺?”
“需要我提醒神主吗?三万年前,我与神主达成交易,约定事成之后,神主替我做一件事。”
溟侓神情严肃,甚至有些紧绷:“有这回事?”
披风底下发出一声冷笑:“神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若不是你将他闭关的消息传给我,我们如何轻易攻破神界?若非你隐瞒消息、见死不救,商翟、灵泽等人如何会陨落?如果不是你趁他修补封印无暇分心,故意将商翟灵泽惨死之事告诉他,他又如何会在上清天被幽冥所噬,几乎真元尽散?还有,若非你趁人之危在他残魂上打下红尘劫,他又如何会在尘世辗转三万年,吃尽苦头?神主大人,还需要我替你回忆些别的吗?”
溟侓紧握的手一点一点松开,阴沉的面孔也慢慢舒展开来,他抬起头,缓缓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好整以暇的说道:“你在说什么?本君怎么听不懂?”
披风底下的声音笑起来:“听不懂?你说,神尊大人要是知道他悉心培养的神主竟是如此不堪,该做何想?”
顷刻,数百道神力从四面八方绞杀而来,瞬间将那件披风绞的粉碎。
但声音没有消散,反而再度响起:“这么快就想过河拆桥?这可是神界,我怎么会自投罗网?神主若是不想我将这些事情捅出去,最好履行承诺,你放心,事成之后,我绝不再提此事。”
溟侓见对方早有后手,只能收敛杀意:“你让本君帮你做什么?”
“这对神主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溟侓自然不信:“说说看。”
“解封东海,还东海生灵一片净土。”
溟侓唇角微勾:“这就是你说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可知东海是尊上当年亲自封禁?”
“神主既然拿到乾坤令,解封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东海已经封禁数万年,神主如今解禁也在情理之中。”
溟侓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解封东海?”
“我不过是东海之滨一个小渔村的渔民,也是东海封禁的受害者。”
溟侓自然不信,但他也没心思探究:“此事恐有些难度。”
“神主若是不兑现承诺,那当年之事,恐怕就替神主瞒不住了。”
溟侓眼底阴沉:“你敢威胁我?”
“不敢。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主,我岂敢跟你作对?只是这人逼急了,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溟侓冷哼:“你觉得别人是会相信本君,还是会相信你?”
“神主不妨试试看,但我劝神主最好别试,因为你只有这唯一一次机会。我赌得起,你,赌得起吗?”
*
在溟侓的授意之下,请求解封东海的公文像雪片一样飘来。其中,以西海水君为首的龙族最为积极,争相奔走、各方运作,不到一月时间,解封东海似乎成了一件不得不为的事情。溟侓就在这个时候下令,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冰封万里的东海一朝解禁,惨白冰面消融,化作深邃的碧蓝。
小莲得知此事,转而告知重曜。但重曜听过之后,却并无多大反应,只说:“他是神主,愿意解封便解封吧。”
过了两日,溟侓亲自登门,小莲以为他是来解释东海一事,谁知,却带来另外一个消息——青鸾自罪仙渊脱逃,还救走了镇压在神爻山下的离昊。
溟侓本想看重曜的反应,但他实在淡然,似乎发生任何事情都在情理之中。他只好询问他的意见,重曜也只说让他自己拿主意。
慢慢的,身侧没了声音。溟侓转头去看他,重曜阖眼半躺在椅子上,阳光穿透金黄的梧桐叶落在他脚边的地砖上,轻微的风抚动他的衣袍,这一刻,他离他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溟侓情不自禁的凑近盯着他看,这张脸他看了上万年,却还是看不够。他望向他随意搭在扶栏上的手,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明的骨骼和血管。这只手曾温柔的轻拍他的头,拭去他因功课太重而崩溃的泪珠。
他突然想起,曾几何时,他待他并不是这般淡漠疏离,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会专门带他去下界买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哄他开心,会衣不解带照顾生病的他,会带他去洪荒境挑选想要的坐骑,会对他笑,会迁就他,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他不再有那些温柔和耐心,总是板着脸教训他,每每开口与他说的,也都是六界政务。
他的眼中不止有他,他器重商翟,看重灵泽,甚至,对那个意气用事、冲动易怒的离昊也格外上心。在这群天之骄子的衬托之下,他这个天道降生的神主显得平庸而又格格不入。可最让他沮丧的是,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无法企及面前这个人的万分之一。
他生来尊贵,得天地偏爱,毫不费力就能做成任何事。他亲眼见他将幽冥魔囚于深渊,也目睹他让洪荒巨兽俯首称臣,他无需讨好任何人,也无需顾忌任何人,六界便对他真心敬服。他纵横寰宇,无可匹敌,整个苍穹仿佛只是他的炫技场。他让他觉得高不可攀,让他觉得难望项背,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永无消弭可能的天堑。
他做了那么多,只是想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视线从他眉眼处开始延展。
他清瘦了很多,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怎么能不瘦?神魂大损,本源枯竭,自归位后,马不停蹄的解决三万年前自己撂下的烂摊子,还要强撑着加固幽冥道的封印,这根本就是在压榨他的命。换做旁人,指不定早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可他除了虚弱些,几乎与常人无异。
这是溟侓忌惮他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这具虚弱消瘦的身体里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所以,他不敢赌。
这同样也是他沮丧的原因。他以为三万年红尘劫能让他七情生发,能感知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所谓的六界安宁、天下苍生。无论他做什么,他全都看不见。
沮丧到极致的时候,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
他看不见自己,同样也看不见任何其他人。
只有这么想,他心里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至少,如今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他。
他伸手想要触碰他的眉眼,就像从前那样,替他抚平眉心。
刚一伸手,小木端着茶走过来重重一放:“尊上累了,神主请回吧。”
溟侓收回伸出的手,藏起满腹心事,露出笑颜:“尊上的伤好的如何?”
小木阴阳怪气的说道:“有劳神主挂念,尊上好得很。神主若是能来的懒散些,少拿政事让尊上烦心,尊上会更好。”
溟侓装作听不懂:“尊上因我而受伤,我自然该时常探望。尊上又身系六界安危,溟侓身为神主,自然更不能怠慢,我会再让人送些丹药过来。”
小木眼中流露出不屑甚至鄙夷的神色,溟侓察觉到了,却仍旧不动声色。
溟侓想要扶重曜回房休息,被小木拦下,他拿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故意说道:“尊上不喜旁人碰他。”
溟侓笑笑没说话,小木就立在旁边与他干瞪眼,又坐了半晌,溟侓称还有政事要处理,这才离开。
他边走边想,他跟前碍眼的人,还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