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食神殿中出来,耳畔没了那小胖老头叽叽喳喳的声音,重曜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他自天地初开便存于此间,神界未演化之前,他就已经生活在这里,更是在神界待了数十万年,明明在他最熟悉的地方,周围也都是与他一同走过数万年岁月的熟悉之人,可他却觉得无比孤单寂寞。
他不想回到那个死寂一片的苍穹境,不想整日躺在黑暗之中,可除了那里,似乎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甚至不能同人诉说心底的不安和委屈,因为他的身份,就不该有那些寻常的情绪,如果连他都展露出怯懦和脆弱,那么当浩劫降临的那一天,他该拿什么让六界众生相信自己?
正因如此,他觉得身负重枷,寸步难行,几乎就要被压垮了。
他拖着身子胡乱的走,最后竟无知无觉的来到鸿蒙境。
巨型穹顶结界之下,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空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这里空空荡荡,只有正前方的石台上突兀的立着一根神力包裹的白玉立柱,直插九霄,古朴的纹饰蜿蜒而上,顶端浮着一团黛紫光晕,包裹着紫色闪电,奇异又神秘。
这冰冷的玉柱上附着洪荒众神残存的灵气,这是洪荒时期终结后,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仅剩的慰藉。
重曜呆站在原地,他很少来这里,素日如果不是重伤垂危,无计可施,也绝不会到此处疗伤。
他望着不远处那根冷冰冰的柱子,尽管周身紫色灵气流光溢彩,但仍旧掩盖不住它彻骨的寒凉。
他立了许久,拖着身子慢慢靠近那根玉柱。
走至石阶,凭空显现一道薄薄的光幕,重曜穿过那道光幕,刹那间,周身深厚的神力剥离,散作金光点点,露出一副竟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身躯。若是此处还有旁人,定能识得,此时他的面貌与十六岁的谢无涯别无二致。
重曜靠近那根立柱,眼眶通红,却又强忍着泪水,仿佛满腔情绪难以言说。
玉柱周身的紫色灵气似乎感应到他的情绪,开始汹涌起来。
他一语不发,与玉柱相对而立。
所有的情绪在沉默中自我消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这么多年,□□上的伤,精神上的伤,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曾以为,天道降生神主之后,他能歇一歇,他真的太累了,累的精神都快麻木了,他希望有一个人能帮他分担一些,让他喘口气,可事与愿违,他不仅期盼落空,肩上甚至多了一副重担。
每次站在这里,他都希望,他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无情无欲,或许那样,他就不会累,不会痛,不会伤心,也不会失望。
好在,他如今虽然还是会累,会痛,偶尔会伤心失望,终究,他不再抱有任何侥幸的希望了。
他只希望那柄悬在他头顶的巨刃尽快落下,他的使命终结,他也就彻底解脱了。
这时,外面西南方突然灵光冲霄,神界钟鸣不止。
重曜敛了一切情绪,迅疾转身,眨眼已在十丈开外。
穿过光幕的那一瞬,他像是被某种强大的神力催逼,眨眼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长成老成持重的天地尊神。
*
神器现世,引来各界窥视。
当年神界大乱,不少神君陨落,他们的神器也随之四散遗落。神界重启之后,找回了一些,但更多的是不知所踪。
此番下界突然出现异动,这神器的威力不容小觑,众人都猜测,或许是某位上神遗落之物也未可知。
但那道灵光转瞬即逝,谁也无法确定它的准确位置。神界的人悄然下界的同时,其他几界也都暗中出动。
重曜在察觉到那股力量之时,就感应到两仪时方镜的下落。这是神界四大至宝之一,能照前世,可窥未来,传闻还可回溯时光。重曜循着那股灵力一路追踪至下界,却在一处山中陡然断了线索。
若是寻常神器,交由溟侓来寻即可。但这两仪时方镜,他却不放心由他人代劳。
在山中转了一圈,那股神力的气息早已消散于无。重曜猜测,此物该是在活物身上,若是此物不会移动,那么某处的气息将会格外浓厚。而也只有在活物身上,神器沉睡时,活物的气息会暂时掩盖神器的气息,不易为人察觉。
他希望这东西最好不要在人体内,否则,取出此物将会十分棘手。
从山上下来,重曜跟人打听,方知这座山在妖界境内,名叫大鹰山,距离这座山三十里,便是妖界的昭南城。许是附近的妖也看到异象,一路过来,重曜遇到形形色色不少妖怪成群结队。
重曜不禁想到离昊刚从神爻山脱逃,妖界就有神器现世,这让他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他又想,若离昊真拿到两仪时方镜,这个时候不至于故意弄出动静来自讨麻烦。
“救命啊!来人啊!”
正凝神沉思,远处突然传来呼救声。重曜循声快步转过山坳,只见一个穿着貂皮小袄的少年正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围住,要抢他背篓里刚挖到的黄山精。
这黄山精乃是山中一味灵药,因为药效奇特,一株上百年的黄山精便能卖上一个不错的价钱。若是上千年的,能卖出同样年岁的灵芝人参的十倍价钱。重曜瞟了一眼那背篓里的药材,至少也有五百年,也难怪这些人眼红,青天白日就要动手强抢。
四五个人将少年团团围住,少年怀里夹着一条杂毛小狗,左手将背篓抡得能冒火星子,看起来气势颇壮,实际上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花架子。
果然,下一秒背篓就被人抓住,对方一拽,少年就被拽了个倒栽葱。少年夹着杂毛小狗爬起来,指着对方大叫:“呸!不要脸!你们把东西还我!”
他气鼓鼓的冲上去,连人带狗被甩了两耳光。少年腮帮子高高肿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放下杂毛小狗,捞了捞袖子,再次冲上去,这回另外一边的腮帮子也被打肿。少年口里用俚语叫骂着,仍旧不依不饶,这伙夺人东西的歹人见他不知死活,遂起了杀心,但刚从袖口里摸出短刀,就听见咔嚓一声,手臂被翻折到身后。
歹人惨叫一声,其他人看清突然出现的重曜,还想着一拥而上,重曜手上加了两分力道,被他攥住的歹人便撕心裂肺的大叫起来。
其他人再不敢上前,重曜让他们归还了黄山精,这才打发了他们。
一段小插曲,重曜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就走了。走出来两三里地,他发现那少年一直远远跟着他,背着背篓,夹着他的杂毛小狗,顶着两个圆鼓鼓的腮帮子。
重曜看他一直跟着,索性等他走近:“你跟着我做什么?”
少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脸无辜:“我没跟着你。”说完,他又补充道,“我是要回家。”
看到重曜怀疑的眼神,少年指着前方说:“我家就住在前边的山谷里,恩公,多谢你方才帮了我,不如到我家坐坐吧。”
少年话音刚落,两条鼻血齐刷刷滚出来。他赶紧将头高高扬起,鼻血便从他脸颊两边往下流,但口里还不忘道:“恩公,走吗?”
重曜看着他:“你打算一直这样?”
“没事,我娘说流鼻血这样最管用了。”
重曜扫了一眼四周,揪了几片叶子,拿手指碾成豌豆大小的药球递给他:“塞进去。”
少年半信半疑,但还是乖乖将两个药球塞进鼻孔。少年嗅到一股药草的清香,觉得格外神奇:“恩公,你好厉害啊。”
重曜看着少年和他的杂毛小狗一同望着自己,这场景颇有些滑稽。
重曜继续赶路,少年跟上他,很是自来熟:“恩公,我叫采和,今年十五岁,家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兄长,大哥叫采平,二哥叫采晨。父母双全,种地为生,偶尔也卖卖药材。这是我的狗,叫飞飞。恩公你怎么称呼?”
“……”
“恩公?”
“谢三。”
“谢恩公在家中也是排行老三?那可真巧。”
“……”
采和性格温和,但过于热络。就算重曜一字不答,他也能自己找话题说下去。终于走到分岔口,采和再次邀请他到家中做客,重曜刚要婉拒,底下的小路走上来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推着一架轮车近前。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装束也大同小异,不过气质道是一动一静。站着的少年眉毛浓黑,眼神锐利,脸部轮廓刚硬。轮椅上的少年显然更加安静阴郁。重曜不禁在他眉眼间多打量了两眼。
“大哥,二哥,你们怎么来了?”采和一见,兴冲冲的跑过去。
轮廓刚毅的少年嗔道:“你又跑去哪了?娘喊你吃饭屋里连根毛都没有,皮又松了?瞧你这张脸,车轱辘压过了?”
“大哥,二哥,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采和迫不及待将背篓里的黄山精拿出来,“这株黄山精能卖不少钱呢,等卖了它,咱们就能把春桃姐娶回来了。”
大哥一把搂过采和,笑道:“好小子,可以啊,这东西可不好找,平日里狗屎没少踩吧?”
采和挠挠头。
轮车上的少年担忧的看着他:“就为了采这东西,弄成这样?早跟你说过,这山里是吃人的地方,你还敢往里钻?”
采和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撒娇道:“二哥,我这不是没事吗?难道你不想早点把春桃姐娶回来啊?明天就让爹娘去提亲,好不好?”
采晨说:“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采平说:“你要是不提亲,春桃可就嫁给那只黑熊精了。”
采和在旁边猛猛点头。
采平:“好啦好啦,采和聘礼都备好了,我看这事用不着你操心。诶,这位是?”
采和这才记起旁边的重曜,赶紧将他大哥二哥拉过来,把重曜替他解围的事说了一遍,采平连连跟他道谢。
采和再次邀请他去家中做客,采平也十分热情,重曜看看轮车上的少年,想了一下,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