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兵之后,营地之中一片欢腾。
寒夜沉沉,篝火明灭于风萧之中。柴木交叠,焰心赤金,焰尖泛着幽蓝,火星迸溅,若流萤乱舞。
暖暖火光照映着诸位将士的面庞,似乎将泠冽的夜也变得柔和。
围火之人各个面色爽快,袅袅轻烟盘旋而上,渐散于墨空,似与星斗相语。
得胜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似在也在为这短暂降临的胜利而欢呼鼓舞。
士兵们盔甲未解,手中兵器也尚未放下,只是此刻他们顾不得那么多了,个个伴着晚风纵声大笑,而后畅饮着庆功的美酒,那浑浊酒液在火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也沾染了胜利的光辉。
随着明月皎的到来,人群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强烈。
明月皎亦未卸甲,白日里闪着耀眼光辉的银甲早已沾染上脏污血迹,她在战场上几乎耗尽体力,连带着双眸之中的锐利都被削减许多。
其间几个大胆的士兵走上前去,先前的些许隔阂在此刻完全消融,他们拦住明月皎,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您是这次胜利的关键,兄弟们怎么也得敬大人一杯。”
有了第一个人的开口,后面的人也连连附和。
“对啊大人,咱们好不容易取得胜利,时辰还早,大人不若跟大家伙一起松快松快!”
他们想着明月皎是从京里来的,定然见识过不少珍馐美味,这鹄阳关的粗茶淡饭想来并不合她胃口,于是士兵又们专门给她开了坛好酒。
明月皎不想他们扫兴,接过酒拿在手中,鼻尖微微耸动,她扬了扬唇,开口道:“你们先喝,咱家一会儿再来。”
这话听着暗含拒绝,到底有些让人扫兴,站在她身旁的吴将军看出了明月皎的勉强,他佯装不悦:“小小胜利矣,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子。”
士兵们哈哈一笑,知晓吴将军是故意捧哏,他们也没有勉强明月皎,又接着回去喝酒吃肉了。
和吴将军道别后,明月皎加快步伐回到了住所。
匆匆的步履暗示着她有些许心神不宁。
是错觉吗?
她感觉暗处似乎有人在窥视着她。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明月皎不由失笑。
先前自己在暗处呆久了,而今“堂堂正正”活着怎的又怕了。
应当是酒香浓醇,仅仅闻闻便有些醉了,她竟然开始多愁善感,顾影自怜了。
故而笑后她又凭生几分怅然来。
今日之胜利带来的士气,是否能扛住楼兰再一次的进攻呢?
不知为何,明月皎不由想到白日里楼兰大将身侧的那个人。
总觉得那人有些熟悉,楼兰撤兵应当也和那人有关。
可仔细回想,脑海中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对,不对。
她忙将烛火点亮,而后研磨起稿,思忖片刻写下几字。
她有预感,不出两日,楼兰大军必定卷土重来,而那将领想来也会换一个人。
可能……
便是白日里的那个人罢。
墨滴落在纸上,晕出圈圈圆圆。
吩咐完下属之后,她卸去盔甲,简单包扎了下伤口。
她今日看似威风凛凛,可原本身上的旧伤就未好,而今又添了不少新伤,明月皎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身躯,上面红红紫紫的疤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
啧。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幽幽叹了口气,而后换了件玄色劲装上身,她重新折回了军营,却发现原本热闹喧哗的士兵们都睡着了。
若说激战一日士兵疲劳过度而格外困倦是正常的,但若是所有人都这般整整齐齐的入睡实在是有些诡异了。
未燃尽的火苗在空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不对。
明月皎慢慢走到一人面前仔细看了看。
却见人唇齿微张,呼吸也格外平缓,可那双眼珠一动不动,面色也微微泛青,不像是睡着了,像是中了药昏过去了。
明月皎倒退一步,她面色发凉,正要叫人,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听着没有楼兰人说话的腔调,反而和中原人讲话一般无二,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突兀:“大人这是要喊人?”
此时火柴燃尽,一阵冷风袭来,将薄烟吹散,连带着炭黑的木材上最后苦苦挣扎的一点火星子也一同吹灭。
明月皎转过身来,未曾见人,只见清冷月光之下,随风轻轻飘动的衣袂一角。
似梦似幻,那人分明离她不远,她却一时无法分辨他的位置。
“你是谁?”明月皎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那人从暗处缓缓走出,几缕发丝调皮地拂过他那冷峻而白皙的面庞。
明月皎皱着眉,看着来人的容颜,她呼吸一滞。
来人眉如远黛,双眸深邃幽远,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子,又如鹰隼。鼻梁高挺,唇微微上扬的嘴角似笑非笑,仿佛知晓世间一切秘密。
他似月之神祇降临人间,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只可远远地瞻仰他那绝世的风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尉屠池。
尉屠池此刻恐怕在想可惜明月皎从未见过自己。
他唇角微扬,不然现在的她一定将他一剑穿心吧。
尉屠池压下心间升腾起来的想法,他面上带笑,眉头却微微皱起,微微摇头,似乎在对明月皎表示惋惜:“大人倒是有几分防备之心,可惜……”
明月皎神色不变,似乎怕来人有诈,她既不上前也不后退,手却已经抚上腰间软剑处,她声音发冷,开口反问道:“可惜什么?”
尉屠池开口要答她的话,只是他的目光却不经意之间扫过周围,而后他止住了话头,连着那唇角的那抹笑容也消失了。
原因无他,只是此时此刻,那些原本应该昏迷着的将士们都“醒”了过来。
他们手持军械,将尉屠池团团围住。
尉屠池似有些不可置信。
可如若明月皎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眸底深处涌跃着兴奋的暗芒。
察言观色惯了,她自然没有错过尉屠池眼底的变幻。
明月皎学着尉屠池先前的样子道:“你倒真有几分手段,竟能无声无息入关,又能不引人注意在酒中下药,只是……”
“只是什么?”尽管被这么多人包围,尉屠池似乎也并没有多畏惧。
明月皎微微耸肩,她似乎因着此事不由回忆起往昔种种,她的声音中似带着淡淡喟叹:“只是咱家在京中屡屡被陷害,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是再熟悉不过了。”
尉屠池却不以为然,面上也是丝毫不紧张。
“大人说这手段上不得台面?”他笑如鬼魅,抬脚走上前去,拉近同明月皎之间的距离。
“可是大人,今日你下令对我军放毒箭,又同我的手段有何区别?”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似蛇的低语。
果真是楼兰那边来的人。
尉屠池的唇堪堪擦过明月皎的耳垂,带来一阵幽兰香气:“大人焉知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
“咱家不否认我们的手段同样恶劣。”明月皎面色不改,她红唇微勾,而后将两人距离拉开,她不慌不忙从副将手中拿过弩箭,直直对准尉屠池的眉心。
可她似乎并不想要取他性命,所以看起来多少有些漫不经心,便连她说出的话语都显得有些轻浮,她浅浅笑着:“不过你说的不全对,咱们的手段还是有些区别的。”
“是吗?”尉屠池不置可否。
明月皎道:“当然——区别便是,咱家赢,你输。”
尉屠池闻言低低笑了。
他眉眼弯弯,看向明月皎的眼睛亮晶晶的,隐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大人这般对自己有信心,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大人失望挫败的神情啊……”
“不知大人……”他猛的贴近明月皎,明月皎下意识想要放箭,可箭矢穿过原本站在尉屠池身后士兵耳侧,他却忽然消失了。
凭空消失,闻所未闻。
!
围在周围的士兵纷纷面露惊骇之色,而明月皎虽然面色镇定,心中的不安却是越发强烈了。
虽然在看见此人敢单枪匹马擅闯军营之时她便知晓他定然有莫大的本领,她刻意那般说话也是为了试探他真的是否仅一人前来。
可她低估了他。
明月皎本不信有神明。
可若沈朝暮能重来一世,这人能凭空消失似乎也并非不可为。
明月皎摇了摇头。
她想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那人的面容恍若就在眼前,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定然见过那人。
明月皎道:“封锁大营,咱家要清点人数。”
“不要漏掉任何一个人。”
士兵闻言纷纷行动起来,而明月皎接过名册。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这么多人看着,她现下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虽说尉屠池没有让己方军营造成什么损失,但是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又凭空消失,如若不处理得当,只怕这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即刻分崩离析。
军营中这么多人,纵使她过目不忘,也难免有些许疏漏。
偏偏在她刚刚带兵取得胜利的时候……
她好不容易在军营中取得军心。
“大人……您……怎么了?”
明月皎猛地抬头。
猝不及防对上士兵们关切的双眼,顺着他们的目光她低头看向了自己血流不止的双手。
她后知后觉的感应到自己的手心濡湿,细细密密的痛感传来。
原是刚才手攥的太紧,箭弦割烂了掌心。
明月皎没有马上将手背过身去,她觉得这样显得太过刻意,而后故作轻松的说:“无碍,刚才没注意。”
而后她又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名册之上。
光线太暗,她尚未看清眼前的字,耳边传来一人的声音:“大人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无须为此感到自责。”
明月皎有些愣神。
连带着呼吸都变轻了。
他……说什么?
明月皎下意识抬起眼,却看不见是谁说出的这句话。
这时又一个人开口道:“对啊大人,弟兄们又没什么损失,可千万别被那劳什子妖人扰乱了军心。”
“大人能发现他给酒里面下药已经很厉害了!”
“对啊对啊,谁能像咱们大人这般料事如神!”
好久不曾有人这般同她说话了。
明月皎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原本躁动不安的心得到短暂安宁。
千言万语好似穿越时空,形成透明的大手,拥抱了那时的自己。
明月皎听着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心中久违发暖,她不知道自己紧绷的神情也稍稍缓和了些。
明月皎微微颔首,她眸中透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来:“咱家是尽本分罢了。”
尽管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可明月皎心里清楚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实则暗流涌动。
那人此番前来绝不是简单的试探,他的肆无忌惮释放了一个对于她这种谨慎之人来说是致命弱点的信号。
军中有叛徒。
那人定有更为隐秘而危险的计划在酝酿之中。
她的目光在名册上快速扫过,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尉屠池消失时的那一幕,那鬼魅般的身影,仿佛一道深深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头。
“大人,人数清点完毕,并无一人失踪。”一名士兵上前禀报道。
明月皎不禁皱眉,这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毕竟尉屠池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又怎会轻易留下把柄?
可这样的话……
“加强巡逻,今夜务必提高警惕,一有异常情况立即禀报。”明月皎下达了命令,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竟然奇迹般的让士兵们觉得安心。
士兵们领命而去,明月皎独自一人站在营帐前,望着夜空陷入了沉思。
她再次回想起白日里的战斗,只是她到底太过疲倦,这一切对现在的她而言如同乱麻一般在她的心中缠绕,舒解不开。
她手下无意识便写下一个“沈”来。
如果沈诀在就好了。
明月皎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