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混淆在里边,人又多,没人知道是姜枕在发问。也有几个人看清了他的陌生面孔,但也不警惕。前边的人道:“你还没听到这事啊?算了,晚上我们要来这守着妖怪。”
姜枕:“……”
谁家百姓吃饱了没事干,大晚上闲的没事去看妖怪?也不怕被剥皮吃了。这定然是有原因的,姜枕想了想,便找了一个看上去面相很好的人问道:“劳烦,你们为什么要晚上、在这守着妖魔?”
那是位年轻的少女,闻言道:“嗯……你是外乡来的吧,我们这里将军跟妖魔打架,但是没有灵丹妙药,落在了下风,这才让我们使了个法子。”
“法子?”
“对。”
说到这,少女也知道姜枕是在打探消息,但是并没有多加隐瞒:“我们这的仙门叫合雪丹门,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下山除魔卫道了。将军能够帮助我们,所以我们定然也要帮他,没有灵丹妙药,自是要取的才是。”
姜枕道:“取?怎么取?”
少女却没有立刻答话,在犹豫说不说。姜枕便不催她,好半晌过去,少女才道:“算了……到了晚上你就会知道了。”
姜枕:“……好。”
好消息,晚上卫井不会看到他们,应该不会起冲突,坏消息是这群百姓可能会闹起更大的冲突。当然,姜枕并不是指责他们有问题,而是让他们去做某件事情的人。
从人群中离开,姜枕便跟谢御靠在一块,有点蔫巴:“要出事了。”
“嗯。”
姜枕仰起脑袋:“你……算了,你不用担心。”他虽然被谢御冰冷的回答刺到,但想起其的道义,又觉得罢了。
谢御道:“人定有命,命所归天。”他伸出手碰了下姜枕的脸,“若无力救苍天,何须心神劳费。”
姜枕抿住唇,蹭了蹭谢御的指尖。
他突然觉得谢御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以为谢御的道义,只是为了自己。现在一听,更像是知道救不了天下的所有的人,所以背身而去、那他的身上会承载着痛苦吗?还是旁人与他无关的漠然。
不管哪样,姜枕觉得都没有错,只要不做下三滥的恶事,人的抉择便是自由的。谢御的指尖轻滞,随即拂着姜枕的鼻头,眼底有些微不可查的爱意。姜枕没看见,但像小狗似地拱他。
阿姐还在看这群百姓念叨,内心有些烦了,转过头去又见谢御和姜枕姿态亲昵,又眼烦的转过去,顺手把避钦剑抽了出来。
姜枕无意间瞥见,问道:“避钦剑不会伤她吧?”
“不会。”谢御的眸光沉了下,“她是大乘,寻常物难近其身。你担心她?”
姜枕抿唇,盯着足尖:“你别什么味都吃。”但他有些困惑,“不都说剑修爱剑如爱道侣,为什么避钦剑可以周转在他人手中?”
谢御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结论也很简单:“她不简单。”
“……”姜枕当然知道。
谢御道:“剑修也并非都爱剑如道侣。”
“我的道侣很爱撒娇,与剑不同。”
姜枕瞬间涨红了脸:“我没有撒娇过!”
谢御:“嗯,你知道我道侣是谁?”
姜枕慢半拍地意识到谢御在套自己说话,浅棕的瞳眸因为羞而变得湿漉漉的,他瞅了瞅谢御,又别过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谢御便也不再逗,但安静下来时,那股热便冲了上来。
姜枕浑身烫得惊人,耳根子都是麻的。假谢御叼了根野草看着他们,很轻地“切”了一声,但也成功把姜枕救了出来。
姜枕调整心神,问道:“我们不会要在这等卫井一天吧?”
阿姐道:“你办事,问我做什么。”
姜枕抱歉地垂下头。
谢御道:“我们既然都在,自然要商讨。”
谢御说话时向来不给人留面子,姜枕都担心他出去会被打,但好在阿姐根本不屑于交谈。
谢御道:“现在只能如此,你可还有事要做?”
不过阿姐的话他并非不认同,谢御道:“但不论做什么,不要试图更改他们的过去。做那些事情,只会成为其中一环,反而有心魔。”
姜枕点头,听进去了:“好。”
但比起来再打听百姓究竟要做什么,姜枕还是决定等一会儿,现在闻声而来的百姓愈发的多,甚至有些挤。姜枕便和谢御找了处人流不多的位置,突然瞥见两道熟悉的影子。
姜枕道:“消潇,东风行。”
消潇:“姜少侠。”
东风行虚弱一笑:“恩人。”
姜枕道:“今日有些冷,你们怎穿得这么薄?”
消潇道:“无妨,到午时便好了。”她解释道:“从醒来时便发现周遭已经变换,我想应当有事发生,便出来寻你们。”
“说起来,我刚才在路上听到他们要做什么。”消潇的目光看向了拥挤的百姓。
姜枕问:“什么?”
消潇道:“卫井。他没灵丹妙药打不过精怪,便想找合雪丹门求药。”
姜枕微微蹙眉:“合雪丹门,不是不出世了吗?”
谢御沉吟:“前百年,应不算严重。”
消潇道:“是了,姜少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合雪丹门,曾见到的众生。”
当然记得。
三万长阶梯,叩首的人虔诚跪拜,雪里藏红,红被雪埋,周而复始,却仍旧带着祈求和满眼的苦痛前赴后继,只求一丝生机。
姜枕道:“自然记得。”
东风行便是从那救来的。
但东风行似乎并未有感受,他现在正在下棋,抬起白子思考,交谈的声音都未入他耳。
消潇道:“百年前,也便是现在的合雪丹门并非完全不管事,只是隐姓埋名了些,与曾经的四家相同。如果百姓哀求,他们定然还是要做的。”
姜枕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变成实际,而逐渐放大。喉间艰涩:“卫井要让他们去求合雪丹门?”
“有神树庇佑,村庄并无病痛、发肤之外所求为天意,合雪丹门并不受理。”姜枕想到一个可能,不免觉得荒谬,“卫井要他们装病?”
消潇道:“是。”
假谢御道:“三万长阶,叩上去没病也得生病,卫井疯了?”
“凭一己之私,让所有人为他付出。”假谢御愈发气愤,“他打的是为百姓降妖除魔的名号,解决的却是私人恩怨?!”
姜枕被假谢御一番话说得满腔愤怒,两人齐声:“凭什么!”
谢御:“……”
谢御不轻不重地看了假谢御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不要带着姜枕生气。假谢御气不过,把脑袋别到了一边。
他们这的动静不小,有百姓已经察觉到了,正窃窃私语着。
消潇将少有的围观群众驱走,一边道:“姜少侠别太气愤,乱世之下,已是如此。”
姜枕呢喃:“乱世就可以伤害百姓的性命吗?”
难怪鬼魂不愿意投胎。
人命为草芥。
谢御握紧他的手:“不能。”
阿姐抱臂回神,转头看见消潇,招手:“你的黄符可画好了?”
消潇老实地给她看:“好了。”
“凶象……”东风行落子,“恩人,大凶。”
姜枕看他:“谢谢,我知道了。”
东风行摇头:“所看皆雾,火中克土。事态有所受阻,恩人若想解决,不在此中。”
姜枕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话,但谢御给他解释了:所看见的东西隔着雾,火克了土,要解决的事情会受到阻止,方法不会是所看见的这个、比如阻止百姓去磕头。姜枕也便懵懂地点头。
如果卫井仅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便让百姓装病去合雪丹门求药,姜枕光是听着便觉得怨气连天,更何况真要叩头三万阶。
他揉了揉眉心,内心却仍在想,或许是真的有其他妖魔呢。
可这不可能。
六人在树下待了许久,直到那些谈论的百姓也各自回到家中,约定夜晚来到此处,姜枕才收拢心神,没头脑地蹦出一句:“我想去合雪丹门看看。”
阿姐道:“合雪丹门已经避世,你当下没有灵力,且不说成为冻死骨,时辰来得及?”
当然是来不及的。
可姜枕内心很乱。
他不是一个镇定的人,相反情绪丰富,容易急促、所以看到百姓如此遭遇,才会有气到冒烟,恨不得跟卫井拼了才好的念头。
谢御握紧他的手:“若是只到山脚,来得及。”
阿姐烦躁地看了谢御一眼,但目光落到姜枕的身上,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当做没听见。
姜枕知道她这是同意了,也便站起来:“好。”他还记得谢御身上背了只小鬼,“重不重?”
谢御道:“无妨。”
已至年关,卫井的事迹又带来了不少的外乡人,这座村庄总算热闹了起来。姜枕跟谢御行走在街市上,已见到不少门廊贴上‘倒福’和剪纸,屠苏酒香和熏艾草的气息蔓延。
“走一走看一看了——”人流如织,四处采买,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
姜枕跟谢御牵着手,这次并没有走失。手心的温暖碰着外界的凉,内心的那点烦躁被逐渐的抚平。他觉得暖,又觉得阳光微凉。
百姓的家中现在都扫尘净户,屋檐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姜枕抬起脑袋看着那点红,不禁入神:“真好。”
他们还要向前走,去到合雪丹门的山脚。谢御却不急躁,问道:“怎了?”
姜枕摇头,不予将自己的心事说出。看着这些幸福的时刻,他其实想要的并非一个瞬间、如果修士和妖族没有争斗,不划分疆土,像诞生的初期,那灯笼是否不再挂着鲜血和熄灭。
可惜天地间没有永恒。
谢御便没有再追问,只牵着他的手,往合雪丹门走去。
—
午时,他们成功临至山脚。
说起来也奇怪,翻拟的时间本是在百年前,而这个时刻,居然已经有了完美的分割线,将天地云泥之别。
合雪丹门经年寒冬,大雪纷飞而落。凝结的冰有了灵智,会长出各种生物的雏形。本像是守护此地,却闭着双眼,让人感到寒颤。
分割线外,地里昨日才下了大雨,今日晨曦,太阳还能升起,撒下橙色的光晕。如消潇所说,午时自会好转,的确有些暖和。
姜枕道:“好多百姓……”
如他所料,事情发生后自然会有心急的百姓开始叩首。这无疑是愚蠢的,但姜枕却说不出话,对平安的幻想而付出努力,现在的生活不就是他们所创造出来的吗?跟卫井此人全无关系,百姓怎就想不明白,将念头和成功付诸给卫井。
谢御道:“时辰还早,你可想上去?”
姜枕点头:“走吧。”
在村庄穿着的衣裳,在合雪丹门这显然不够看。一进去便如坠冰窟,冷得让人麻木。姜枕睁着眼,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能受到一些百姓的视线。
上山和下山是全然不同的。上山可以是为了节省磕头而投机取巧的人,而下山却是仙人莅临。这种时刻,没有人再抓住姜枕的腿,但却有人模仿,几步往前走。
“起来,快起来!蠢货,人家都能走,我们干嘛真磕着!”
“……爹,这样会不会心不诚啊?”
“我也不知道。”
谢御道:“别去听。”
不管上山还是下山,终归还是有一点一样的。
越往上走,风和雪就愈发的大,姜枕发现那并非是他们要跪着,而是因为根本站不稳。稍有不慎,便会被一阵风吹得往下滚。而这里的人也异常的多,显然投机取巧在这,已经是行不通了,老实本分地跪了下去。
前边已经有百姓被冻得脸色麻木,姜枕也觉得冷,但谢御早已将外袍给了他。再往前走已经不合适了,姜枕垂下目光,正欲打道回去,却听见谢御的声音压低:“它不见了。”
谁?
那只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