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迟未晚收到了邮件回复，对方表示她完全符合要求，想约她见一面。
自从知道那个消息以后，她就有意识地查找了相关资料，大多说得都是孕育困难，免疫力下降，有感染风险……
她目前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和变化。
她们约了下午两点在一家咖啡厅见面。
迟未晚提前十分钟到约定地点的时候，看到两个白人女性比她到得更早，一个大着肚子，看起来圆鼓鼓的，椅子拉得很开，以免肚子撞到桌沿。
“你好，我是Jane。”迟未晚主动打招呼。
肚子平坦的白人站起身，像她点头致意，“你好，我是露米，史密斯家的女佣，这位是史密斯太太，请谅解她起身不便。”
那位叫史密斯太太的女性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露米的话，“叫我艾琳就好。”
“你好，艾琳。”
她发现只要有露米在，艾琳总是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尤其只露米叫她史密斯太太的时候。
“露米，我想和Jane单独谈谈。”艾琳喝了一口果汁。
露米顺从点头起身，“好的，夫人。”
露米离开后艾琳才松了一口气，从浮肿的无名指上揪下那枚戒指，扔到了桌上，随后像终于浮出水面的人一样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样的生活真叫人喘不上气，我太怀念别人叫我Ms的时光了。”
“你的婚姻不能给你幸福吗？”
艾琳猛灌了一口果汁，“恰恰相反，我的婚姻很幸福，但这种幸福压缩了自我空间，这让我很难受。”
艾琳的视线放在了她的肚子上，缓缓抚摸着，像是在回忆，“起初我们是殷切盼望这样一个宝宝的，可他的生长的过程让我觉得很割裂，慢慢地，身体上的痛苦快要压过精神上的愉悦了。”
她苦笑一声，视线转移到迟未晚身上，“我们还是谈谈你吧，你为什么想做这份工作，因为工作内容轻松吗？”
“不是，因为好奇。”
“好奇？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性是为了享受快乐，但怀孕简直就是在被痛苦煎熬。”
迟未晚笑着摇头，“我好奇在生育方面，子宫到底给女性带来了什么，因为我不能生育。”
艾琳震惊地看着她，“上帝！你还这么年轻。”
随后艾琳靠坐在椅背上，思索着这个问题。
“即使我现在已经怀胎七个多月了，我仍然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荒谬？”
“当然不，很多女性终身都在解构这个命题，我们只是探索者。”
艾琳笑了，“我想，和你谈话会很有意思。”
三天后，迟未晚办好了健康证和其他需要的手续，正式进入艾琳家工作。而她的工作内容就是尽量让艾琳保持心情愉悦。
这天午后，艾琳换了套裙子想去花园散步，梳头的时候梳子没拿稳滚到了地上，她扶着梳妆台边缘够了半天也够不到，半蹲的姿势让她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她生气地推翻了桌上的瓶瓶罐罐。
乒乒乓乓的声音引来了迟未晚和露米，正巧一个玻璃瓶在露米脚边炸开，吓了她一跳。
意识到差点伤人，艾琳猛然回神，双臂无力地撑在梳妆台上。
迟未晚赶紧上前将人扶住，搀坐到床边，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帮助她缓解放松，冲露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清理地上的碎片。
“艾琳，你想和我谈谈吗？”
艾琳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把她够不到的梳子流泪。
迟未晚顺着视线望过去，心中了然。她之前有做过功课，孕妇受激素以及多方面因素影响，精神和情绪会变得很敏感。
她一脚将旁边的梳子踢开，站起身帮她按摩头皮，然后用手指代替梳子，卸下了自己的皮筋帮她扎住，“艾琳，要去兜风吗？”
艾琳站在车库门口，有些忐忑地护住肚子。
迟未晚笑着摇摇手里的车钥匙，“放心，有驾照。”
她提前进副驾驶试了半天，调整着椅调的间距和角度，冲艾琳招手，“试试？”
艾琳在她的搀扶下缓缓坐进去。
“还要调整吗？”迟未晚问她。
“嗯，再向后仰一点。”
“没问题。”迟未晚护住她，又微微调整了一下。
“可以了。”艾琳提醒她。
迟未晚为她系上安全带，关上车门，车子缓缓驶出了车库。
车窗降下，暖风吹走了些许不快的情绪，艾琳望向窗外，“Jane，谢谢你。”
迟未晚抿唇笑道：“要去购物吗，钱买不到快乐，但能买到让自己快乐的东西。”
“好。”
只是艾琳没想到，Jane带她来了超市。
“我有一道很拿手的中式鱼汤，你想不想试试？”
艾琳犹豫着，下意识抚摸着肚子。
“安啦，问过你的营养师了，等下还要带回去做呢，她会监督我的。”
迟未晚搀着艾琳走向超市入口，再拐角处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颤，太像了，连那头黑色长发也很像。
只是转角那人的头发要更长一点。
如果他一直蓄发，是不是也有这么长了……
只是一瞬间，那人和同伴就在转角处消失了。
“Jane，怎么了？”
“哦，没事，我们走吧。”
随即她在心底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呢，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也许是自己恍惚了。
艾琳看到鲜活是生物果然心情恢复了不少，她选了一条淡水鱼，海鲜性寒，艾琳不能吃。剩下的食材艾琳家都有，不用再买。
迟未晚又带着她逛到了生活用品区，艾琳被五颜六色的漂亮毛巾吸引了，迟未晚悄悄拿了一样东西，压到了购物车其他东西的下面。
最后艾琳选了一条草绿色的毛巾，两人走到结账区，她先将艾琳扶了出去再自己去排队结账。
出了超市，她拿出了自己买的梳子递给了艾琳，“送你的礼物。”
艾琳看着那把梳子，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和感动，“天呐，Jane，谢谢你，我很喜欢。”
其实梳子就是普通梳子，只不过带了塑料弹簧线，将一头固定在梳妆台上就行。这样无论梳子怎么掉，艾琳都能扯着梳妆台上固定的那一头，将它捡起来，不用弯腰。
“能获得这位女士的青睐，我替这把梳子感到荣幸。”迟未晚用正经的英伦腔调，扮演着一个绅士，并且俯身向艾琳行了一个吻手礼。
艾琳被逗笑了，回去的一路上心情都很好。
*
“学长，明天就是决赛了，我现在既紧张又兴奋，你说我们能拿第一吗？”
餐厅里，一个亚洲面相的男孩用汉语问他对面皮肤白皙，头发披散着的黑发男生。
那个被称作学长的男生，抿了一口橙汁，“别掉以轻心，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端起玻璃的动作扯动着袖口，露出了腕骨处一截纹身，是一部分鱼尾。纹身的主人随意扯动袖口间，纹身露出了全部。
那是一尾黑色的鱼，圈绕着一个虚线红色小“括号”的图案。那红色的虚线圈并不完整，看起来像是某种象征着太阳的简笔画图案，而那尾黑色的鱼，以一种或守护或依恋的姿态，亲昵地环靠在“太阳”附近。
如果迟未晚在场，一定会认出那个图案，那是她曾经在桑俞一本书的扉页上随手画的一个图案，只不过这个纹身图案上的小鱼，更加灵动和缱绻。
“学长，那我们……”
桑俞猛地起身，连带倒了桌边的饮料都没察觉，在其余三人错愕的眼神中冲出了餐厅。
在哪里！
明明刚才还在这里！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不能确认这次是否又是自己的幻觉。
两年了，已经两年了，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假的，桑俞奔溃地死死按住太阳穴。
“学长，你怎么了？没事吧！”刚刚同桌的两个男生追了出来。
桑俞精神高度紧绷，抓住其中一个的肩膀就问：“你刚刚有没有在这边看到一个亚洲女孩，长头发到胸口，还扶着一个白人孕妇！？”
那个学弟一头雾水，“没有啊，我刚刚没注意这边。”
桑俞颓然地松了手，失魂落魄地盯着车流发呆。
陈松揽过桑俞的肩膀用力握了握，对那个学弟说：“你先回去跟大家说一声，让大家别担心，我们等下就进去。”
学弟走了，陈松深吸一口气，平静与桑俞对视，“我知道你看到谁了。”
桑俞瞬间像活过来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也看到了是不是？是不是她！”
陈松摇头，“我没看到，但你不觉得机会太渺茫了吗？”他当年只听蒋怡她们说迟未晚到美国留学了，其他信息一概不知，但桑俞那令人堪忧的精神状态，大家有目共睹。
桑俞失意地移开视线，嘴角挂着苦笑。
“走吧，明天还有最后一场比赛。”
桑俞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跟在陈松后面。
*
迟未晚扶着艾琳上楼，接着就想跟艾琳道别，她今天的工作时间已经到了。
“Jane，你能帮我换身裙子再走吗？”艾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对孕育的过程和艾琳肚子里的生命感到神奇，答应了她的请求。
然而当她帮助艾琳脱下裙子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震惊。
胸口，腹部，大腿上，布满了紫红色的妊娠纹！像一道道裂口，仿佛下一瞬间，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扒开某一条缝钻出来。
这是第一次，她对怀孕这件事感到恐惧，这个孕育生命的过程，像是艾琳那条美丽裙子下的一个骗局。
“艾琳……”
艾琳微笑道：“害怕吗？”
迟未晚诚实地点了点头。
“想感受一下吗？”
她迟疑，最终还是点头。
艾琳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俯下身，用掌心和耳朵去感受那个即将到来的生命。
但是除了艾琳的体温和自己的心跳，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替艾琳穿好去裙子后她才慢慢回神。
“艾琳，你真伟大。”她顿了一下，“是你个人的伟大，不是作为母亲的那种伟大。”
艾琳笑了，“Jane，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晚上洗完澡，迟未晚赤身站在镜子前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自从修养完大半年后，她四肢上的肌肉和小腹上的马甲线消失了，现在捏起来松松软软的。
她抚上了小腹处的那道疤，那里，就是她的子宫吗？那个和艾琳一样，孕育生命的地方。原来妈妈也是这样孕育她的吗。
真是勇敢又伟大的女性。
她想，子宫是女性的所有物，生育是她们的权力。
艾琳是主动选择的那个，而她是被剥夺的那个。
可主动选择就是好的吗？她不知道，可能艾琳也不清楚，但她希望艾琳的选择能给她带来幸福。
腹部的疤痕已经做过祛疤手术了，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浅浅的白痕。
那他呢，他身上的疤还在吗？
原本是想陪着他的，可也没能实现，他们说好了只留手腕上那个的。
迟未晚望着镜子里那道疤出神。
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