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依脚步虚浮地踉跄走出书房,脸色苍白,苏婉清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利锥般刻在脑海。
“往年西山狩猎从不过十日,绾依。”苏母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带任何波澜,深深地凝望着江绾依,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看透世事的浅笑。
“绾依,你该长大了。”
夏日的盛京城天光早已大亮,四市七坊人潮如织,一派热闹的景象。
桐月紧紧跟在江绾依的身后,新奇地瞪直了双眼,宽阔的主道两侧,商号林立,酒肆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路过的店铺里绫罗绸缎、珍奇异宝堆积如山,西域来的商人高声叫卖着香料、珠宝,骆驼驮着货物悠悠而过。
不愧是盛京贵人聚集的东市,里里外外都是一派新奇的景色。
饶是江家富庶,可是主仆二人来到盛京,亦是大开眼界。
只是如此盛况,江绾依却无心欣赏,心中好似有团乱麻理也理不清,哪还能生得出半分旖旎的心思,一双秋水剪瞳饱含思绪,四处打量,似乎在寻着什么。
主仆二人就此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东市尽头的拐角处,车水马龙喧嚣声不再,小巷当中空荡荡一片,寂静非常。
猛然之间,两盏高高侧挂的白色灯笼映入眼帘,灯笼上两个漆黑的“奠”字甚是扎眼。
步履猛然顿住,江绾依心头突突直跳,桐月小声嘟囔道:“真晦气,小姐,我们快走吧。”
尽管知道生死乃人之常事,只是青天白日看到寿枋店,加上江绾依连日忧思缠身,仍不免心口一跳,她点点头。
还未等二人离去,一道清亮的喊声传来,身着玄色马甲的伙计一脸奉承的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声音极尽谄媚:“能为国公府做事是鄙的荣幸,以后还多靠赵管事多多提携。”
那赵管事鼻尖轻哼一声,背着手缓缓离去。
江绾依微微拧眉,这间寿枋店铺面不大,位置偏僻,这管事的衣着谈吐不凡,连所驾马车也极尽奢华,想必定是高门大户出身,怎么挑选个简单的铺面如此草草了事。
桐月在一旁小声催促,江绾依虽有疑惑,但一想到毕竟各家都有自己的隐私秘闻,便也不再多想。
两人在东市草草闲逛一番,没有碰到想遇见的人,江绾依心中难免失落,一路上难以再提起兴致。
夕阳渐沉,橘红色的晚霞铺就整个天空,袅袅炊烟升起。
江绾依心中暗叹一声,看来今日是等不到人了,她的心沉到谷底,步伐也不免越来越沉重。
“咦。”一声惊疑断了她的思绪。
今早才见过面的赵姓管家喜气洋洋的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江绾依瞧着街边东市最大的喜铺楼,朱红的木质楼体,雕梁画栋间尽是吉祥的纹路,楼前高挑着两对大红灯笼,随风轻晃,喜庆之气扑面而来。
门楣上高悬一块黑底金字匾额,“喜乐坊”三字笔锋刚劲有力,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辉。
桐月满脸疑惑,“这户人家又有白事又有喜事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一个身着灰袍的算命先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江绾依面前,他身形清瘦,须发皆白,手中还摇着一面破破烂烂的挂旗,高深莫测的朝她眨了眨眼睛。
江绾依先是被突然吓了一跳,但很快安下心神,轻声道:“这终归是别家的私事,不可妄言。”
“哎哎哎。”算命先生伸出手拦住离去的两人,语速飞快道:“小姐有所不知,这户人家可不一般。”
江绾依也不理睬他,缓缓绕过那只拦她的臂膀,加快脚步。
算命先生暗骂一声,他已经盯了一早上了,见这位小姐衣着名贵,又是东市的生面孔,定是条大鱼,绝不能让她溜了。
他小跑跟上,掐着两指作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户人家可大有来头,可是来自响当当的文国公府。”
文国公,江绾依脚下一顿,林淡月那张清冷傲人的脸庞渐渐浮现,难道她要成亲了,可是她不是一直…
算命先生瞧着面前那小娘子,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她那渐缓的脚步以及游移不定的双目可是早就出卖了她,不禁心中暗喜,有戏。
“盛京人人都道文国公府的小姐林淡月才貌双全,乃盛京第一美人,自古嘛,美人配英雄。”算命先生抑扬顿挫,就像是说书一般,“这盛京城中的少年英雄又能有谁?”
算命先生伸出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数着,“相貌英俊,家世显赫,少年将军,数来数去,还能有谁。”
江绾依停了下来,尤是面上风平浪静,可是上好的丝绸红裙早就被指节分明的手掌勒出道道褶皱,不安与惶恐悄无声息地席卷了她全身,江绾依竭尽全身力气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是谁。”
算命先生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他缓缓伸出手掌凑到江绾依面前。
***
夜幕低垂,墨色如绸般晕染开来,华灯初上,京城的喧嚣并未因夜色而沉寂。
京城最热闹的街巷中,有座座古色古香的三层酒楼,名为“悦来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红的灯笼高悬,洒下暖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晕染出一圈圈光晕,门口的幌子随风飘动。
即便酒楼中热闹非凡,可三楼仍是静悄悄一片,安静异常,每每有醉酒的客人走错了路,来到二楼与三楼的楼梯口处,即刻便会有店小二不着痕迹痕迹热情地将他请走。
三楼雅间中,醇厚的酒香充盈正个屋宇。
屋内布置典雅,木质桌椅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水墨丹青,为这方空间添了几分雅致。
一身玄衣锦袍的顾渊在窗边的位置坐着,目光透过雕花窗棂,望着繁华的街市,骨节分明的指间捏着一盏青瓷,透明的液体在其中缓缓流淌,银色的月辉铺就在他的身上,更是备加清冷寂寥。
昭德帝愤恨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兰贵妃撕心裂肺的尖叫、顾衡心如死灰丧家之犬的模样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西山狩猎之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所有的一切今后都尽在顾渊的掌握之中,顾衡从造反失败那一刻,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弃子,昭德帝博弈的棋局在此刻将彻底打破。
自此,他顾渊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再无人可对他掣肘,就算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是整个大昭的皇帝。
临出宫前,王丞相一脸喜气的恭贺顾渊自此高枕无忧,大权在握,眼神间,也是无声催促着顾渊尽快履行之前的诺言。
顾渊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可心中的烦闷却丝毫不减半分。
他一杯接着一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酒气愈发浓郁。
“殿下。”守在门口的侍卫悄无声息的出现。
顾渊侧目,面无表情,“我不是说过,任何人不许打扰吗。”
侍卫面露难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顾渊纳罕。
侍卫松了一口气,忙凑到他的耳边轻声低语,顾渊脸上露出一抹兴味的笑容,“那就让她进来吧。”
江绾依迈着忐忑不安的步伐跟在侍卫的身后,心中慌乱地七上八下,纵然她并不是第一次见顾渊,可是之前每每身边都有着沈确或事穆潇潇作伴,这还是江绾依第一次单独见顾渊。
伴君如伴虎,七夕节那晚顾渊站在阶梯上高高在上的审视的目光,冰冷而刺骨,仿佛这才是一向批着温和表皮下太子的真实底色。
“江姑娘。”侍卫已经不在,顾渊坐在榻上,四目相对,撑着头颅好整以暇瞧着她。
“太子殿下。”江绾依恭恭敬敬朝顾渊行礼,不敢掉以轻心。
顾渊摆摆手,“江姑娘无需客气。”只是行动间没有半分阻止她的意思。
等到江绾依起身,顾渊笑笑,“这家酒肆我不常来,想必江姑娘在此等我,也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罢,找我何事?”
江绾依咬咬牙道:“民女有一事恳求陛下。”
少女的眼神透着迷茫,眼角带着点点殷红,脸色白的像纸一般,顾渊心中暗叹,若是沈确在此见到这一幕,怕不是要心疼死。
只是他面上佯装不解,疑惑道:“沈确一向心系江姑娘,他去哪了,孤怎么知道。”
泪水悄然盈满江绾依眼眶,挂在浓密的羽睫上,要坠不坠,她的声音带着颤抖,苏母已经耐心全无,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不日便要返回金陵,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不是没想办法打探消息,可是消息纷纷杂杂,众说纷纭,无从辨别真假,杏花别巷中将军府大门始终紧闭,里里外外固若金汤,探听不到半点消息。
寂静无人的深夜,等待的满心欢喜如泡沫般瞬间破碎,噬骨的寒意一寸寸爬满全身,酸涩之感如汹涌的潮水一浪浪袭来,江绾依蜷缩在床角紧紧抱着自己,一幕幕回想当日幸会下少年坚定而真挚的誓言,试图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短涩与难过。
江绾依捏紧衣角,双眼不自觉睁地极大,气若游丝地问道:“沈确他,是否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