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亭一直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她教得极好。
明明有着天大的怒火,可刚刚外人在时,他却仍极有分寸忍耐住自己脾气;哪怕有一肚子疑问,面对母亲,也极为守礼节的等她开口。
还记得沈确刚生下来时,全身通红,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萧雪亭嫌弃他怎得长得如此丑不肯抱他,等年纪略大之时,别家的小孩四书五经早都已经倒背如流,偏生的他就跟个泥猴一般上房揭瓦,大人来了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不见人了。
沈修远拿着鞋底就要抽他,萧雪亭却满不在乎,只要这臭小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就足够够了,此生萧雪亭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平安喜乐。
萧雪亭颤抖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对上沈确迷茫的眼神,心中暗自悲伤,就是连这唯一的奢望都保不住了。
想到还迟迟未有消息的丈夫,不能再等了,萧雪亭闭上眼睛狠下心道:“儿啊,把江姑娘忘了吧。”
预想中的疑惑、吵闹声都没有传来,萧雪亭颤巍巍睁开眼睛,沈确沉默地低垂着头颅。
他原本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眉眼低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是起伏的胸膛与颤抖的双肩,出卖了他激励压抑着的翻涌情绪。
花厅内一片死寂,唯有青铜鹤首香炉中檀香燃烧的滋滋声响。
同样郁闷不乐,难以展露笑颜的,还有此刻已经回到金陵的江绾依。
除了第一日归家,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父亲与弟弟,除此之外,江绾依大部分时间都是将自己关在屋子中不肯踏出门一步。
六月夏日当头,正是金陵城最为生机勃勃之时,金灿烂的日光给巍峨的城墙镀上金辉,厚重而庄严,秦淮河畔,垂柳拂水,搅乱一片楼阁倒影,画舫穿梭,纱幔飘飞,丝竹悠扬,远处群山郁郁葱葱,一副生机勃勃景象。
江一黎撅着屁股,不顾形象地趴在江绾依门缝前大喊:“姐,锦绣坊又出了新的衣裳花样,我陪你去看看怎样。”
“要不我们去划船吧,再点个小曲。”
“听云楼说书先生最近又换新的故事里,你准喜欢。”
夏日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江一黎喊得喉咙都哑了,可是面前的大门仍牢牢得纹丝不动,江一黎不由得有些气馁。
“奶奶的,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姐出去一趟变成这样了。”半大的少年掐着腰,额上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乌黑的眼球咕噜咕噜的转着,气鼓鼓地说道。
旁边的家仆赶忙遮住他的嘴,左瞧瞧右盼盼,见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道:“小少爷慎言,要是被夫人听到了。”
江一黎早被这些乌七八糟的规矩弄得不厌其烦,苏婉清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早就放飞自我,功课什么的早就抛之脑后,天天向他娘堂后的菩萨祈祷,从未如此虔诚,保佑他娘晚点回来。
幸福的日子终有到头的那一天,在某一日的晌午,娘亲带着姐姐坐着马车悠悠的回来了。
江一黎叹气,好日子到头了。
只是,江一黎虽说不过十几岁的年龄,可他敏锐地观察到家里的气氛怎么变得怪怪得,尤其是娘和姐姐,两个人之间放佛是在冷战一般,充斥着冷漠和疏离。
苏婉清一下马车,便步履匆匆赶到书房不知与父亲商讨什么,甚至都忘了考教他的功课,江一黎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天杀的他是真不喜欢读那些什么之乎者也啊,一句话七八个拗口的音,江一黎钻破脑袋也想也记不住几个字,他还是觉得跟着爹走南闯北做生意有意思。
江一黎蹦跶着小腿欢快的想去找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谁知道便吃了个闭门羹到现在。
斗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江一黎举着肉乎乎的手忽闪忽闪给自己扇风,嘴中念念有词:“要是让我知道谁欺负我姐姐,小爷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阿七。”似乎是想到什么,他猛然问道,“该不会是那个破落户负了我姐姐吧。”
名叫阿七的仆人面带迟疑,“老爷一向颇为器重钟公子,大抵应该不会吧。”
谁知江一黎越想越有可能,画本子不都这么说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以前他就看那个惺惺作态的破落户不爽,还真当自己是官老爷了,肯定是他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
江一黎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就该教训那个小白脸一顿告诉他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他撸起袖子边走边豪气地喊道:“阿七,带上五六个人跟我走。”
江家大院的深处,有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院门前,两株翠柳亭亭玉立,修长的竹枝交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方青石砖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径旁是几丛淡雅的夏菊。
小院正中古朴的屋内却别有洞天,屋内,高大的书架摆放在墙角,塞满了满满当当的经史子集,其中还不乏众多学子难觅的孤本本,屋子中央,宽大的书案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墨韵毫、凝香笺、端心砚,件件都价值不菲,书卷的墨香弥漫在整个空间。
这是江家专门为钟望秋读书所开辟的院子,环境极为清幽。
江天德害怕是否太过寒酸怠慢了这位故人之子,想为他换间更大的庭院,钟望秋连连托词受之有愧,江天德只得作罢。
钟望秋立在院中那颗参天大树旁,他比江绾依要更早回到金陵,那日听到马车轱辘轱辘的声响,钟望秋想去看看江绾依,可是刚踏出院门的脚声声顿住。
事到如今,他又有何颜面去见她呢,他本该遂了她的愿亲自去退亲,是他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可是每当他走到江天德书房附近,他的脚步开始踌躇,内心升起肮脏的期望,若是,若是他再拖一拖,若是江家父母还愿意,钟望秋发誓,他日后定会一心一意待江绾依好。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框噔”一声,小院的木门被踢开,板身吱呀吱呀摇摇晃晃,钟望秋猛然抬头。
在身着深蓝色家丁簇拥下,衣着华贵的江一黎双手抱拳,气鼓鼓的走了进来。
钟望秋快步上前,全然无视着来者不善的模样,面不改色客气道:“原来是一黎弟弟,今日怎么会来这里,还等我片刻,去沏一壶好茶。”
江一黎并不买账,他鼻孔轻哼一声,抬着下巴自下而上逡巡了一圈钟望秋,呵斥道:“谁是你弟弟,我只有一个姐姐,你算哪根葱姜蒜,随便跟小爷我攀亲戚。”
钟望秋的笑僵在嘴角,他双手抱拳一脸谦卑,哪怕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孩童,“是,江公子,是我妄言了。”
“哼。”江一黎觉得面前这个书生就是披着一张虚伪面皮的狐狸,明明都快被自己气炸了,还要为了那可笑的颜面装模作样,但凡他皱皱眉头慷慨激昂一顿,江一黎都算佩服他有血性。
江一黎指指钟望秋,没有半句废话,冷冷下令,“打。”
训练有素的家丁一窝蜂涌上去,钟望秋一介书生,向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很快便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脸上青紫交加。
“你们这是做什么,罔顾礼义廉耻,粗俗不堪,毫无教养……”钟望秋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嚎叫着,还未等他说完,一块臭气熏天的破抹布被塞到嘴里
江一黎挖挖耳朵,漫不经心的抖抖指尖,嗤笑道:“还有力气叫,来呀,给小爷狠狠地打。”
有了主子的撑腰,下人们打得更卖力了,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钟望秋身上,屈辱与不甘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钟望秋攥紧了拳头,他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只觉得一张张可怖的面孔围在他的周围,狰狞叫嚣。
“停!”江一黎眯着眼瞧着日头,点到为止,他还是有分寸的。
钟望秋仿佛得到了喘息,他瘫在地上,逞着婴儿环抱的姿势,小口喘着气,一双面料不菲的云纹翘头履映入眼帘。
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圆乎乎的脸自上而下俯视过来,十几岁少年宽大的身躯遮住了毒辣的日头,江一黎眼睛微眯,一脸畅快道:“小爷我老早就看你不爽了,天天一脸清高样,居然敢欺负我姐。”
钟望秋想辩驳,只是一张嘴吐出一连串血泡。
“啧。”江一黎一脸嫌恶后退几步。
他蹲下身,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几分冷意,“你倘若真的自命不凡自诩清高,就别要我江家一份一毫。”
说完他环顾四周,清幽的小院,凌通体透的水晶棋子,千金难求的孤本书籍,江一黎冷哼一声,带着明晃晃讽刺,“若抛不开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便要忍折腰之辱。”
“这种浅薄的道理连我这种混身铜臭味的商人都懂,钟望秋,你不会还沉浸在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梦中吧。”
江一黎起身,冷眼瞧着缩成一团一团不住发抖的少年,“醒醒吧钟望秋,你登科及第的美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