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细雨已浸湿地面,丝丝侵袭,带来微微寒意。透着明灯闪烁,且有朦胧之感。
庵前有一棵耸立入云的大树,在摇曳的烛光下烁烁闪闪。那树伸出了一根极长的分枝,上面绑着一个秋千,正在风中轻轻摇曳。
司怀昀不知怎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这秋千旁。
秋千绳子有青藤缠绕,在雨中翠绿无比。
四下无人,司怀昀坐了上去。他从这个方向望下去,能看见一禅仙山下的无限风光。他没有摆动,但风似乎将他吹动,让他能够在秋千上轻轻摇晃。
上上,下下,摇摇,摆摆。
渐渐的,乌云滚滚,天边突然炸开一道闪电,像是攀爬的枝叶,照亮了司怀昀的眉眼。
他这才晃过神来,手腕处的印记依然灼烫着。但这些年都是如此,可他却没有找到半个影子,司怀昀似乎也搞不懂这东西的意思了。
闪电过后,便是阵阵雷声,轰隆隆的,一直从那边蔓延到这头来,此后便是万籁俱静,只留下秋千摇摆时发出的规律吱呀声。
而这时,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他的头顶处突然传来一阵雨声,可司怀昀只听到了雨声,却没有感受到雨落在他身上的感觉。
那声音就像是身处屋檐下听见雨打瓦片,抑或是有人侍立身旁为自己执伞。
于是他抬了头。
那一瞬间,司怀昀手腕上的印记就开始发烫。可他这次却没有敏锐地感觉到,而是同样相望。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被重云遮蔽,只留下旁边寺庙里的烛光,透着微若的光照在那人的脸庞上。
这人一身墨色,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难怪之前司怀昀没有一丝察觉。
他耳朵上坠着银链一直垂到肩膀,如果细看还可以看见上面细碎的梅花花纹。手上一纸雪白的折扇和在那折扇面上的修长手指格外引人注目,精细的穗带勾连一些在衣服上,此时簌簌而落。
再往上看,肩上还挂着一只红艳漂亮的鸟,长长的翎尾像是一把贵夫人的扇子,不知是什么名贵品种,可这些都无法夺走他的光辉。
呼啸而来的是风,司怀昀定睛一看,却是那男子从树上从容翻落而下,似乎一扇将那吹来的风掀开,半跪落在司怀昀面前。
在近处一看,他眉眼艳丽,睫毛尤其纤细而浓密,每一个五官都好像精心刻画过,精美得可怕,却有着绝对夺人眼目的光辉,笑起来望过来的每一眼都能勾动心魄。
那男子随即站起身来,轻笑道:“元氏幼子元沙,见过太子殿下。”
沙。
司怀昀有些愣神。
周围有一轮光闪过,司怀昀这才注意到,周身有一道屏障将风雨都阻隔在外。
元北庭道:“殿下的侍从呢,下这么大的雨,居然不来替殿下撑伞。”
司怀昀觉得这样坐在秋千上实在不成体统,便下来了。
他道:“我赶他走的。元公子不也是,知道在下雨,还沐雨吹风,岂不一桩风雅事。”
元北庭哈哈笑着看了看天色,道:“在下皮糙肉厚,庸夫一个,不需怜惜,且谈不上风雅,殿下谬赞。”
这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这人皮薄肉细,露出的皮肤如雪洁白,看起来比平生未出过三门的姑娘家还要细皮嫩肉,这番胡说八道要是叫别人听见了,可真叫人嫉妒得咬手帕,还要狠狠啐上他一口。
不过司怀昀显然没有在意他这番胡说八道:“是你哥哥让你过来的吗?”
他刚才才让百里落天去给元历近回信,这会儿人就已经找过来了。
元北庭耸肩:“兄长让我过来,叮嘱我别添乱。所以只求殿下能够带上我,兴许我也能为殿下尽一分力。”
“怎么会,”司怀昀淡笑,“你定然聪颖非常。”
司怀昀有个未同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他重生了。
他从一个千人啐万人恨的明渊国暴君,重生成了如今光风霁月的平津国正统太子。
他前世梦寐以求的身份,恨得咬牙切齿的身份,如今一出生就有。
司怀昀那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说不明白是不是这是老天对他的一种成全,还是一种讥讽。
不过司怀昀倒也从不在意老天怎么想,是逆境就逆流而上搅个天翻地覆,是顺境就随波逐流随心而行。老天爷难得有赏饭吃的时候,哪有绝食的道理。
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景献帝的时候,几乎统一中原,但独独放过了平津国。此时成了平津国太子,还能有幸见证当初平津国作为明渊国附属国时,为景献帝举办的葬礼。真是一个吉祥如意的人生开头。
如今明渊国日益式微,平津国自然不肯永远屈居人下。找了个好时机,立马摆脱了附属国的身份,与明渊国瓜分中原,势同水火。
司怀昀向来没什么忠君爱国的思想觉悟,就算那个“君”是自己。如今既然生为平津人,又是平津太子,当然为平津效力。如果有机会,他倒是不介意替平津征讨明渊。
第二日清晨,一禅庙早课的钟声响起,将方圆十里都震醒了。
司怀昀的居室离钟较近,他感受不到半分涤荡灵魂的禅意,只觉得头被吵得嗡嗡作响,脸色很不好。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印记,触手只有凉意。不过他在睡梦中似乎记得发烫过的余韵,不知是不是昨晚残留下来的错觉。
百里落天见他起来,替他准备好早膳。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日太阳高照,清风徐来,竟有凉爽之意。
于是司怀昀吩咐他将早膳摆到底下的亭台中的石桌上去。
司怀昀正摸着手腕思忖,突然感受到印记发烫,他往窗外一瞧,果然是元北庭路过此处。
那人今日换了一身青衣,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混于青山翠绿中宛若绿丝绦。
司怀昀看了片刻,吩咐道:“去请元公子来共用早膳。”
百里落天过来的时候,元北庭正从竹林中折了一枝新芽嫩叶,听见有人过来歪了歪头。
他脸上明明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可百里落天天生的敏锐性却觉得此人对他不善。
不过既然是殿下的命令,他还是尽心遵守:“公子,殿下邀您共用早膳。”
元北庭一点头一笑:“荣幸之至。”
于是,当他走进去跟殿下行礼共坐一桌的时候,百里落天又发现他丝毫没有任何敌意,甚至任何反面情绪。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似乎只是朝着自己来的。
元北庭进门的时候,看见司怀昀身着一身白衣,衣摆上勾勒出朵朵国色牡丹,看上去像是染就的,但近看却发现是巧夺天工的绣工,烁烁如光芒万丈,贵气无比,却因司怀昀一身的儒雅气而变得风雅缱绻。
寒暄行礼后便落座。司怀昀示意他动筷:“贸然邀请,还不知元公子有什么忌口,多有包涵。”
元北庭吃东西时体现出十分的教养,称得上有几分秀气,虽然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漫不经心,但都点到为止,不让人觉得不规矩。
他分享道:“听闻古籍有言,山川草木皆有灵,飞禽走兽皆有识。像寺庙这种山林水秀之地,蓄满一池的禅意,僧人晨诵时便会格外浓郁,此时便会有些狐狸老虎之类的禽类特地起个大早来听,于是我就去见识一番。”
对于佛学,司怀昀虽然不如何信奉,不过知晓一二。两人看起来对此都不太感兴趣,于是没聊几句。
司怀昀问道:“你可知晓此地最显赫的是那几家?”
元北庭道:“我初来此地,不曾知晓。”
百里落天站在旁边,皱了皱眉。
若是来办事还这样一问三不知的,殿下早没这个耐心同他周旋,多半要将他打发走了。
不过半天过去了,司怀昀却没说什么,而是详细地解释起来。
此地名为山冈关,地方不大,但却是一道江南十分要紧的关口,南北的货物多半要从这道关口走。
山冈关两边高山耸立,常有山贼强盗盘踞于此,这里的商贩百姓多受其困扰。
不过离皇帝远的地方就盛产土匪,几十个人屯个窝占块山头就可以组成一窝,一打就散,一走又聚,都没屁大点的本事,也没什么值得刮目相看的傲气,顶多干点持强凌弱的勾当。还总喜欢彼此为着点鸡鸭鱼肉黄金白银的蝇头小利四处讨伐,跟玩过家家似的。
总归有些不老实的地痞不愿意好好过日子,把自己蒙在一口井里,与其他青蛙彼此呵应。
由于也成不了气候,所以当地衙门拿了“孝敬”倒也懒得管了,上面要是来人,就让那伙土匪自己有点眼力见,暂且散了。
不过这里的土匪似乎格外嚣张。按说司怀昀已经在江南查处了那么多人,听到风声的怎么着也该躲躲了,可这山冈关的土匪却突发奇想的要牵扯出什么妖魔鬼怪,人皮披着鬼面,就想继续兴风作浪不被发现。
昨晚他们已经缴获一批,而司怀昀想要做的,是对他们进行大批铲除,以保证这道关口更加安全。
元北庭问道:“现在就去铲除他们吗?”
他问得随意,好像只要司怀昀一声令下,他就可以立马杀上去清扫干净。
司怀昀轻笑:“若是这么简单,那直接叫你哥哥元将军来就好了,三下五除二就干净了,也不用费那么多神。”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归顺于山冈关,不再犯事,为平津所用。”
用完早膳,平时清静的一禅庙竟有些热闹的意味。
问了才知,今日庙中要举行祭祀。
僧人前后忙来忙去,来安排的县令是个胖乎乎的大肚子,在太阳的烘烤下十分油光发亮,乍一看特别像个煮熟了的肉丸子,一刀扎下去估计能流出不少油。
他对着一禅庙中的老僧见礼,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的官话,嗡嗡嗡的活像个苍蝇。
老僧倒是没有不耐烦,可也没回话,就这么听着。
例行完公事,可把县令大人累得够呛,气都喘不匀三口。
这时太阳已高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赶忙就要下山。
这时,他看那边的人较为眼熟,仔细一看,腿差点都要站不稳。
司怀昀已经在旁边看了许久,这时正好对视,颇有风度地一笑,要如何君子就有如何君子。
县令大人脸上肥肉抽搐。
——这吃饱了撑着的太子殿下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