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县令大人很想假装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太子殿下这尊大佛,但显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端上一副牙疼的“惊喜”。
他上前几步,正要行礼,却见太子殿下先行一步,行了个平位礼:“张大人。”
张大人被这一下行礼惊住了,要弯下去的腰不尴不尬地卡在原地。
最后只好假装自己腰不太好,迂回地回了个礼:“未曾想公子在此地。”
张适春的脑袋虽然长在庞大身躯上显得不怎么起眼,但却灵光至极。
他早先就听说,朝廷派遣钦差大臣肃查江南打扰民生的山贼,昨晚还送到县衙一批山贼土匪,想必是那钦差已经来了山冈关。
只是他没想到是太子殿下亲临。
司怀昀一向一副君子做派,风度翩翩:“素闻张大人雅致,想必这次在一禅庙祭祀,下边也办了什么乐事吧?”
张大人的脑袋有点疼。
要说乐事吧其实是有,但也只是供百姓玩乐,万万够不上他这皇亲国戚的格调。
况且江南才开荒拓土多少年,哪比得上京城繁荣。别的人都是挠破了头也要往京城里一个劲儿地钻,也不知道这太子殿下怎么就对穷乡僻壤感兴趣。
张大人乐呵呵地笑,憨厚的脸看起来十分吉祥,刷几层油就可以直接摆到店铺门口当财神爷:“都说五月扇市,今日底下集结了不少文人画师,专为人在扇上提字作画,若公子有兴趣,也不妨同友人一起去看一看。”
司怀昀明知道人不待见,问完了事儿还要东拉西扯闲谈一堆,张大人觉得简直比站在太阳底下烤炊饼还难受,汗流了一层又一层,里衣都湿了一大片。
两人聊着聊着,张适春注意到有一位青衣公子一直注视着这边,更准确的说,是一直看着他对面的太子殿下。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合上了在头上一点一点,看不太清表情。
而等司怀昀一回头,那人的笑脸又洋溢得十分灿烂明显了,一来一回宛若戏法。
司怀昀左一句右一句讨完人嫌,好不容易才放人走。张大人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简直千恩万谢,觉得自己这一条命都生生的被这场谈话锉短了两年。
等他们聊完,元北庭才走上前来。
司怀昀道:“方才那位是京城张氏的嫡子,名叫张适春,也是山冈关的县令。”
这其中有许多矛盾,不过元北庭也没多问。
司怀昀笑问道:“觉得无聊吗?”
元北庭抬眼:“没人陪我说话,是有点无聊。我第一次从西域而来,对这些都不熟悉,但也不知道该问谁。”
司怀昀心道这副可怜劲:“此时正巧无事,下面正开扇市,你可有兴趣同我一起去看看?”
元北庭这才转笑:“得殿下相陪,自然求之不得。”
自从北方打了一场持续了八年的仗之后,北人逐渐南下,到广阔的南方来生活,开荒拓土,将南方开发起来。
再加上南方河网纵横,水系丰沛,颇适合往来交通,通商交流,发展的速度更是难以想象。更何况又传入了北方奇匠造船技术,海上的对外贸易也格外繁荣,有“一帆千金来”的盛况。
司怀昀要了一艘画舫,旁边有一小舟的艄公支起船桨,在水中划起一道漂亮的弧线。
元北庭随着那一浆的水目光起落,正好看见前舷的司怀昀。
司怀昀在一禅山上折了一根竹,将那一枝竹叶的枝叶玩秃了,于是手里就只剩下一根竹竿,转得飞起。随之而起的风惹得他额前的发丝漂浮,目光闲闲地落在岸边的车水马龙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元北庭这么想了,便也这么问了。
司怀昀乍一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目光,道:“你在西域研习什么?”
元北庭自船舱穿过,江风骤然间兴起,他的衣袍烈烈翻飞,那一把骚包至极的折扇难以为继,怕是会被吹跑,便乖乖地收了起来。
他答道:“主修巫术医术,手脚功夫没那么利索,不过一些花拳绣腿还是会的。我之前在西域那边,倭寇时常作乱,要是连跑都不灵光,哪还能有机会来江南见此美景呢。”
此时泛舟湖上,而不远处,湖心的小岛屿上正挂着一排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写着一个字,底下正有人在布置场所。
“那是在做什么?”
司怀昀望过去:“你可听说过江南有一种活动,叫作‘摘星’。”
元北庭挑挑眉,表示洗耳恭听。
摘星其实是一种民间的游戏,简单来说就是从悬挂的灯栅栏中拿里面的灯笼,灯笼上提了字,相连成一句诗便算一分。
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拿了个灯笼也没用,柔弱的文人墨客连灯笼都碰不到,需得文武双全方可成为佼佼者。
河间打了不少的梅花桩,可涉水而上,或者可以从高处钩挂灯笼,谁让灯笼下了灯笼线就算谁的。
十分公正和平,促进友好发展。
成功摘星者可以获得一个小玩意,据说送给喜欢的人,可以获得月老的祝福;送给辛劳的父母,可以祝愿其健康安乐;送给自己的孩子,可以保一世平安顺遂。
总之,虽然东西不怎么值钱,但是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心意却是不可估量的价值。
更何况还有周围一众人的欢呼喝彩,也颇让人心痒痒。
成功摘星的人一般会选择当场就送人,而那时众人见证,感天动地,还会传为一时的佳话。
元北庭当即道:“我要去。”
司怀昀心想果真孩子心性,一下来玩又有劲了:“到了晚上才开,我们晚上再来。”
两人下了船,眼前就是热闹非凡的集市。
扇市卖的不是扇子,而是名家字画。往往在扇中有上等字画的为上等,材质上佳的还得往后捎。
集市上亦有许多名家字画,司怀昀问道:“不知元公子对名家有何见解?认为谁家最为上佳之作?”
元北庭展开扇子:“私以为‘景献帝’的字画诗词,皆为佳品。”
司怀昀顿住脚步,听到这个回答,他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心悸还是心动。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有堂而皇之的叫卖声:“景献帝的真迹字画,百年难遇,错过不再来——”
司怀昀狠狠地一挑眉,往那个声源走过去。
那是个寻常至极的走贩,坐落在一堆雅致的书墨中出挑地挑着两箩筐的“景献帝真迹”活像在卖菜,就差拿个蒲扇扇苍蝇了。
也是因为他这般德性,所以压根没人把他当回事,旁边的文人还得离他远点,以免沾了附庸风雅的俗人的晦气。
司怀昀这些年找各种理由走南闯北,寻西访东,不是没听说过信誓旦旦对着他肯定这一定是真迹的奸商,不过这样跟卖菜一样的真迹,倒真是活了这么大,头一回见着!
司怀昀有心给他指一条明路,也不让这些挂着景献帝名头的伪真迹受到这般对待,便上前问道:“这字画多少钱一斤……不是,多少钱一幅?”
那走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分奇怪道:“公子,你怎么也不品鉴一下就买?”
他随意往旁边悬挂展示着的画瞥了一眼。
坑坑洼洼的字,歪歪扭扭的画,司怀昀大开眼界,啧啧称奇,也不知道是谁这般鬼涂乱画还这么有自信,张口就是景献帝真迹。
而元北庭只看了一眼,就被闪瞎了,连忙一下哗啦打开折扇,在眼前遮了一下,不堪入目。
景献帝不是什么正牌太子,而是个夺位攥权的逆贼。
但怎么着也是正儿八经的明渊皇子,琴棋书画都是名家教导过的,早年的作品都堪称一绝,不管是不是拍马屁,倒是广为流传,颇有艺术价值。
据说流传下来的极少,从数量上看颇为珍贵。
但人们大多喜欢正派的,反派就算再好也是沾了污秽。但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景献帝的叫价极高,就被炒成了这番热度,十个仿品里能有八个挂着景献帝的名头。
但怎么着也得找个会拿笔的人仿吧?
司怀昀没有了指导的心思,就这玩意儿,顶着景献帝真迹的名头挂到皇家天宝阁里都没冤大头会上当。
他正要走人,突然一看那角落里的印章,顿住了。
——这不是他当年作为明渊六皇子监军时,在江南驻军的皇子印么?
虽说他当年被扔到江南说得好听是监军,实际上就是被流放到这尚不发达的南蛮之地,好让他吃吃苦头。
所以那枚皇子印也就看着像那么回事儿,实则手上一点权力都没有。
而且江南也分西江南和东江南,西江南属于平津国,而东江南则是明渊的。他那时是被流放到东江南,如今为何这玩意儿会出现在西江南?
而且……怎么会出现在这?
司怀昀扔了几块碎银子:“买了。”
那走贩没想到公子看起来机灵实则是个傻的,面对这样一幅涂鸦也出手阔绰,忙不迭地连声道谢,就要收摊以免人反悔。
走贩为了对得起那几块银子,专门用张纸将画包了起来,一个劲的说着吉祥话。
而面前的这两位公子,皆神色沉沉。
在司怀昀没有看见的地方,元北庭暗暗压着扇子,有些愠怒。
前面正好看见一家酒肆,司怀昀叫了酒和几碟下酒菜,两人在一间房里落座。
这间房向来是贵人用来谈事的,所以隔音效果颇为不错。如果不开窗,内里就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成了一方天地。
司怀昀将那卷轴拿了出来,放在桌上,轻轻一推,卷轴如流水散开,如若真是幅名家字画,这时必定是一番美景。
可惜,并不是。
元北庭看着司怀昀的目光所落处,一时也陷入了沉思中。
他们俩莫名一同陷入沉默中,司怀昀突然道:“百里落天。”
元北庭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人影。但看着司怀昀如此笃定气定神闲的样子,正要开口问问。
便见司怀昀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人,鬼影一般,连呼吸都好像没有似的。
元北庭一脸惊讶不似作伪,司怀昀被他这表情逗到了,举了举酒杯:“怎么样,有意思吧?”
元北庭看看百里落天,又看看司怀昀,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无法修复自己破裂的三观,只扇着扇子道:“吓死人了,出来连个声都没有。”
司怀昀对百里落天道:“那你以后出来出个声,我是习惯了,不过元公子不是还不习惯么。”
百里落天低头称是。
司怀昀不知道自己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这当年只当个把戏用的六皇子印会重现于世,而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虽说那印章其实有了归处,但指不定到后来就被人扔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呢。
况且……司怀昀抬眼看了,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处那个已经隐匿的印记。
那人已然重塑灵骨。
再说,当年那些人都死了个七七八八,唯一活着的,大概也就如今的明渊国太后——苏芊尔了。
不过自景献帝一死,近三十年明渊国都处于内忧外患的动荡中,昔日挥臂一震天下三抖的明渊大国如今还需在平津的照拂下苟活,直到最近几年才缓过一口气。
早些年明渊一直是太后苏芊尔垂帘听政,近些年才还政于景献帝的独子——瑞慈帝。
苏芊尔真还有精力用一个死人的东西动这些手脚吗?
何况这枚印章并不出名,就算要用当年景献帝的名头做些什么事,也得找个有噱头的路子吧。
司怀昀笑道:“再说了,用景献帝的名头真能做成什么事么?若是要立志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才可事半功倍。”
元北庭听了这一句问道:“为什么做不成事?”
司怀昀眼底里有细细的嘲弄,将桌上的杯子托在手上转了几圈,道:“这个道理还不简单吗,当年景献帝暴虐无道,可怖非常,可止三岁小儿夜里啼哭,人人恨不得将其诛之。就不说在平津这里了,就算在明渊,别人提到他也要咬牙切齿一番,心里骂上无数句‘昏君’。”
他看见元北庭的眉头锁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了。
他自嘲地一笑,转了话音:“所以说这背后的人,定怀着一腔好迂回的心思,就这样的机率,他又怎么能确定是否能引来他真正想引来的人呢。”
司怀昀点了点画卷上那个印章:“去查,看看江南是否流传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