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在酒楼的上房待了许久,一直到夜幕降临。
这期间百里落天找到了一些东西,有些是书画,有些是茶盏瓷器,不一定冠以景献帝之名,只是这枚印章在江南的流传范围确实十分广泛,但是却问不出是何人所制,大多数人只觉得是一个通用的符号,就像牛羊图案一样。
司怀昀拿着几幅书画对比,能看出这确实是同一个印章所印刻。可是看这些鬼画符看得实在伤眼睛,莫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牙痒痒,总结起来就是:不堪入目。
所以他打算即兴作一幅画。
司怀昀推开窗,水玉光亮透明,卡着的角度从他这儿看正好可以照见背后元北庭的身影。
夜幕低垂下市镇,点点灯光亮起,印衬在河中化作一个红点,随着微波荡漾而起伏,人影幢幢,灯光烁烁。
说是五月扇市,哪儿能真这么守规矩呢,灯、酒、锦、香、宝,都是江南夜市的常客,争相辉印,夺奇斗艳。
底下来了一群小姐,熙攘而过,顿时一片的银铃笑语,好一个“红裙争看绿衣郎”的美景。
司怀昀画已完工,端着盘瓜子站在窗边看,活一个不干正事的纨绔公子。他时常有一副操着父母家常的心肠,最喜欢看小年轻谈情说爱,自己也奇怪怎么有了这份闲心,但既然乐意,也就看得乐呵。
司怀昀看见几个姑娘对着街上一个公子掩着面笑。随后,江南长廊上的灯逐盏亮起,印照在河水中蜿蜒而下,像是璀璨银河倾落人间。
“摘星”要开始了。
不少人都聚在河边等着观看,他们这间房视角得体,恰好可以看见全景。
司怀昀没怎么看下边的情景,反而盯着旁边的人看了许久,问道:“你不是要下去玩吗?”
元北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灯笼上的字,搜刮着自己脑袋里的诗词歌赋:“殿下不同我一起吗?”
司怀昀笑道:“我在下面看不见你呀,在上面才看的清楚一些。”
元北庭唔了一声,正要往下跳,司怀昀拿那一根竹竿挡住了他的路:“那这样,为了补偿你,送你一样东西可好?”
元北庭回头看着他,点了点他手上的竹竿:“若是我赢了,便要殿下以刚才所作的画作相赠。”
也不等他答应,就一个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强买强卖的标准做法。
那一晚,一群人摘星摘得正酣,突然凭空长出来一位从未见过的青衣公子,一身轻功若仙,出手如电,身影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愣是没留下一盏灯笼。
随后约莫扫荡了四五十个灯笼,颇为美观地摆在一排,大王巡山似的走一圈,念出一个字便挥扇扇灭一盏灯笼,陆陆续续连了三句诗。
最后一句诗差了中间一个字,他也懒得弄了,便打算坐台上观。
突然,人群一阵惊呼,只见有一道飞快的影子掠过头顶,随后稳稳刺穿一盏灯笼,势头不减,再深深地扎入了河边的一棵柳树树干中。
竹竿真真是入木三分了,尾端仍嗡鸣不止。
元北庭微微往后面的楼阁酒坊里侧了侧头,嘴角勾起,伸手如同探囊取物,便将那盏灯笼取入怀中。
至此,第四句诗成功组成,元北庭不再上场,没对上的灯笼还十分体贴地给挂了回去。
体贴得人想揍他。
司怀昀站在窗边定定的看,直到元北庭休息了才吝啬地分了一点目光过去,一勾手,那个被冷落许久的盒子落在了他手上。
那红盒上书“请作诗以表情思”。
司怀昀略一思索,提笔在盒子上写下。
只因寻虹沦夜雨,而去凿隙偷天光。
欲以橙甘引羽来,得见窗前窥青鸟。
着墨入云携星来,于我祈祝春常在。
那红盒应声打开,霎时间流光溢彩,司怀昀从里面摸出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做工精细,令人望而眩目,宛如星河倒悬。
整体形态略略勾了一半的样式,似乎是要跟另一半相契合。
司怀昀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那块玉佩上,他腰间的玉佩光润玉泽,隐隐间有暗影流动,看久了有些险些被吸进去的错觉。
这便是与司怀昀伴生的那枚阴阳玦中的阴玦。一整块玉佩戴在他身上未免太过惹眼,而且凭他现在的修为,也承受不住。所以他的母后教他将这块阴玦以怪族秘法锁在这红盒里,常常打趣说要给司怀昀娶媳妇用。
底下的游戏已经结束,元北庭稳稳位居榜首,无人能出其右。
等到围观者欢天喜地地跑去庆贺时,却又找不到人影了。
司怀昀将那块玉佩放进袖子中,看见元北庭又从窗口回来,伸出右手接了一把元北庭,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可不是要扬名,传为佳话了。”
元北庭落了地,不在意地拍拍身上根本没有的尘,懒散道:“传为佳话的都是开天辟地的神话、相思断肠的爱情、神武勇利的将军、沉鱼落雁的佳人——我算哪一号?”
元北庭拿出摘星而赢来的小玩意,居然是一架小孩子的玩具风车。
不过毕竟是奖品,这风车做的颇为华丽。每个角上有轻薄的彩带坠着,只要有一点光就显得流光溢彩,转起来更是绚丽。手拿杆上雕着朵朵桃花,尾端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正在叮铃叮铃的响。
元北庭笑着道:“送给你,殿下。”
司怀昀愣了一下:“怎么送给我?”
元北庭歪歪头:“因为他们说这个东西是用来祝福别人的,殿下觉得太小孩子气了吗?”
司怀昀接住了,此时窗边有风,将这架小小的风车吹得旋转起来,底下的铃铛也跟着发出脆响。他轻笑:“谢谢,很可爱的礼物。”
元北庭也跟着笑:“殿下不嫌弃就好。”
司怀昀将玉佩拿出来,拽着元北庭的袖子让他靠近一点。他垂下眼眸,将这块玉佩系在了元北庭的腰间。阴影淡淡地打在他脸上,看上去也不浓厚,像是一层薄纱。
他们初识,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了两天,司怀昀不该送这样的礼,元北庭也不该收。
可那一刻,没人想遵守什么人之常情,也没人说这样不妥当不合理,于是玉绳坠着那块玉佩轻轻落下,像是一根拉起古往今来的线,平淡而又存着些生疏地牵上了。
司怀昀戴完之后上下观赏了一番,伸手托了托元北庭有些散乱的头发:“你头发有些乱了,要打理打理么?”
元北庭往旁边退了一步,手掌轻轻地在衣服上磨挲着,笑道:“无妨,扎得太紧还难受呢,这样正好。”
司怀昀看了会儿,从桌上端了杯茶抿了一口,耸耸肩,也不强求。
酒楼下正是一位琵琶女在演奏,此时半抱琵琶,三两下拨弦起调。她眉目如画,十指葱根,靡靡之音漫漫,清越高亢。
司怀昀将风车放在了窗边,定定的看着那风车迎风旋转的样子,手上拿着筷子在指间打着转,掠过人脸略有痒意。
说起来,泰青帝向来不喜欢自己这副手闲不下来的做派,说他不够贵气端庄,尽沾了市井的俗气。他便改了许多年。如今被平津帝王炎适帝宠了个没边,这习惯又渐渐回来了。
元北庭将身上的玉佩放在手上把玩着,折扇就放在桌上,司怀昀见了拿过来,哗啦一下展开,吸回元北庭的目光。
司怀昀折了折扇骨,刚劲有力,凌厉尖锐,再拂过扇面,柔而韧劲十足,边缘处宛如锋刃,他不禁挑了挑眉:“好东西。”
司怀昀将这把折扇在手上转了几圈,劲风如刃,他装模作样地对着元北庭露出锋刃,元北庭额前的发被微微掀动往后飞舞,面色佁然不动,还自得地抿了口茶。
他仔细看看,扇面洁白,缝隙无污,似乎未曾沾过血。
元北庭道:“这是一位友人送我的宝贝,我那位友人说,此扇名为‘八苦’,不知殿下可否听说过。”
司怀昀摇摇头:“未曾,兴许你那友人是世间神匠,专为你打造的。”
他将八苦扇放回去,道:“我倒是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感觉可比肩世间绝佳武器。相传五界有五大武力卓绝之人,分别是仙界仙帝,魔渊渊主,妖界妖王,人间祖师,鬼界鬼王,他们分别使用弓箭,钢爪,长剑,法杖,魂鞭。”
司怀昀:“在下不才,见识短浅,只见过人间祖师的法杖,相传唤作‘楚天杖’,相较阁下的折扇,我倒也分辨不出哪个更好了。”
元北庭无所谓地一展折扇扇了几下:“哪要什么神兵神器的,若是功夫好,拈花飞叶皆可为利刃。而所谓神兵神器,到底是看使用者,用得不好,还不是免不了一生籍籍无名,消沉落寞。”
他说的那一股子不屑和傲然的模样,看得百里落天都觉得不对劲,想这娇弱公子哪来的这么大的口气。
元北庭挑了挑眉:“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司怀昀失笑。
元北庭听他提到了那五人,想着听听他的看法:“那以殿下所见,这五者可有个高下?”
司怀昀拿起茶杯,神色悠然:“我倒没有什么高见。向来是重脸蛋不重本事,重酒品不重人品。听说相貌上,仙界仙帝堪称一绝,其他的倒不知道。更有妖魔鬼怪那是凶神恶煞,貌似阎罗。”
“不过我倒是听说魔族出来的个个都是美人,若是能有幸一见,倒也十分有兴趣。”
他这一番话下来,活一个只会专门吃喝玩乐的废物形象简直跃然而上,能气死十来个教书先生。
元北庭却道:“人有三六九等,妖魔鬼怪自然也是有的。不仅能力上有,相貌上也有。说魔界都是美人,其实也有丑人。说鬼界皆凶神恶煞,其实也有英姿飒爽。这世间的事,哪能一棒子打死呢?”
司怀昀笑眯眯地敬他:“受教。”
江南向来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其间酒楼客栈鳞次栉比,路过青楼还有一大帮揽客的女子,只需一眼就可看见里头的莺莺袅袅。他们个个沉醉在其中的纸醉金迷中,酥香靡靡潋滟,走街串巷的走贩就更不必说,车水马龙,往来交通。
元北庭看了眼那青楼,展了扇,侧头跟司怀昀说话,有点悄悄话的意思:
“听说江南有一青楼名风月楼,有女如云,个个是艳色绝世,柳腰娉婷,杏脸桃腮。更是听闻里头养着阴阳花魁,皆是天生尤物,倾国倾城。”
司怀昀转头看他,是一副极为八卦的样子,于是顺着他问道:“阴阳花魁什么意思?难不成那位花魁特别阴阳怪气?”
元北庭被他捧哏,说得越发来劲,简直给个台子就能上去说书:“哪儿啊。”
他道:“殿下请细想,这阴阳花魁,当然是指阳气阴气了。”
司怀昀“恍然大悟”地讶异道:“有这样稀奇的事,什么时候江南竟然出男花魁了?”
元北庭见他领悟,又将头凑近了些,就好像在朗朗乾坤之下聊这样的事真的会让他害羞一样:“而且,虽说两名花魁并称‘阴阳’,但隐隐间以那位‘阳花魁’为首,传说有闭月羞花之容,佳名都传到了西域去!”
元北庭说完这一通,转头看见司怀昀意味深沉的眼,转而又有些谦逊了:“小生刚从西域过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这不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嘛,看什么都稀奇,还望殿下不要见笑才是。”
司怀昀淡笑:“若是平常倒也可以去看看。不过如今你我暂居于一禅庙中,回去的太晚,怕是叨扰了清修的和尚们。”
元北庭唉声叹气,宛若十分遗憾一般。
不过司怀昀这回却没顺着他,而是带着他回了一禅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