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宫的温泉池内绣刻着千枝万花的桃花,华彩繁美,水中亦花瓣沉浮,宛如桃园。周围悬着与人等身高的天灯,绸带在水汽中越发朦胧,如梦似幻,温泉的水散如淡雾,氤氲如云。
忽而,外面响起滴滴答答的雨声,元北庭抬头往外面看了一眼,头发散开在水中犹如水草旋舞。
他起身,头发贴在雪白的皮肤上,他拿起旁边的衣服,水渐渐干了,头发也随之变得柔顺。
川千央站立在帘幕外,行礼道:“主子,赫尔加氏的族长来了。”
“哦?”一只手伸出帘幕外,元北庭慢条斯理的掀开帘幕走了出来。青丝还未束起,神色慵懒:“既然族长要来,本座仪容未修,也实在不宜会见。就请赫尔加族长稍候片刻。”
雨已经越下越大了。
永昼宫外只留了寥寥几盏灯,被风雨打得凄惨,摇摇欲坠的模样。
灯光在赫尔加族长脸上明暗交错,雨滴顺着她苍老的脸流下来,淡紫色的衣袍被雨水洇染成深色,而她仍然肃穆地伫立着,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碑。
吱呀一声,她面前的大门终于打开,宫内的光露出一条缝到了她的脚下,继而是八大护法的身影,中间拥簇着的就是魔渊渊主。
元北庭身穿墨黑的长袍,下摆一直蔓延到殿内,衣角以金线勾勒,绣上繁复的梼杌,虎身犬毛,獠牙尾长。他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分别戴着一个翡翠指环和银饰指环,身材高挑而容貌翩然俊美。
赫尔加温缓慢地抬起眼,声音沙哑而黯淡,缓声道:“老身身体不便,请以揖礼参见主上。”
元北庭居高而望,雨就溅在他的脚边,闻言轻笑道:“族长为了家族,还真是不辞辛苦。”
元北庭略一抬手,在赫尔加温的身后撑起一把伞,替她遮挡大雨。而后面其他的赫尔加氏仍然淋着雨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赫尔加温的身体抖了一下,颤抖着微微躬身道:“多谢主上垂怜。”
元北庭勾起嘴角:“倒也不必多谢。”他坐上了身后搬来的软椅,懒懒地倚靠着,抬手轻轻转着手指上的翡翠指环,淡声道,“赫尔加烟抓捕本座的护法,罪大恶极,已然伏诛。至于赫尔加氏的奇珍宴,做了些什么,卖了些什么,想必无需本座一一列举。既然族长亲自前来,本座也不得不看在族长的面子上,让族长自行处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了。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赫尔加温躬了躬身:“是,老身自会惩戒那些不肖子孙。”
元北庭淡笑,一伸手:“那就请吧。”
暗烈推出一个兵器架,上面放着把把磨得锋利的鬼头大刀,刀柄顶端刻着鬼头,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漆黑透亮。
暗烈取了一把下来,他戴着兜帽,衣领拉上去,只露出一双神秘莫测的双眼,像是夺命的无常。
后面的赫尔加氏身躯一颤,更有甚者腿脚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元北庭:“什么人该杀,什么人该罚,本座心里有数,相信族长心中亦有数。若是族长身体抱恙,那么亦可指派他人。”
赫尔加温闭了闭眼:“老身虽已是把老骨头,但做这事还无需他人协助。”随即她转过身去,面前是无数个她看着长大的赫尔加氏,而身后却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渊渊主,更别提之前赫尔加氏是怎么对待他的。
如果不能让渊主满意,那么他们赫尔加氏……
她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叹息一般道:“佟儿,你去吧。”
她面前的少年被雨打得凄惨,闻言跪倒在她的脚边,抓着她的衣角,哭天抢地道:“祖母!祖母!孩儿知道错了!孩儿是赫尔加氏未来的族长啊,是赫尔加氏最有天赋最有出息的孩子啊!父亲说要我继承族长之位的!祖母!祖母!求您了!求您!!”
赫尔加温低头望着面前的少年,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笑声。
他们纷纷回头,只见一个女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刺耳地笑了两声:“你求你祖母?你怎么不去求上头那位?”她嗤嗤笑着,“当然求不动了,渊主恨死我们了,恨不得把我们赶尽杀绝才好!!”
川千央厉喝道:“放肆!随意揣测主上,是为不敬!”
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立马被制住压在地上,她的簪子都散落下来,头发披散,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她尖笑着:“赫尔加灵,你想今天想了多久了?!烟儿不过小时候欺负过你几次,你就要这样对他赶尽杀绝!”
三房家主已经听不下去了:“葵枫你疯了吗?!你想死吗!”
葵枫凄笑:“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出去吗?那你怎么不跪下来给他磕头啊?你手上没做过这种事吗?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你觉得他会可怜你吗?你当初可怜过他吗?烟儿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活的!我还活得下去吗?!谁护着我活下去?你这个窝囊废吗?啊??!哈哈哈哈哈哈不如趁现在去投个好胎得了!”
三房家主哑然道:“你真是疯了,你真是疯了……”
葵枫吐了一口唾沫:“我还管你们死不死?那谁来管我一生痛不痛快?!你们都给我下地狱去吧!!赫尔加就是一个吃人的魔窟!!都死!一起死!!!”
下一瞬,三房家主伸手抹了她的脖子,然后跪伏下来:“请渊主原谅,这女人您是知道的,她一向疯疯癫癫的,我为她对您的不敬向您道歉。如果您想要我的命,也尽管拿去。”
元北庭有些奇怪一般:“本座令你们自行裁决,又都扯上我做什么?诸位自便就是了。”
赫尔加温轻声道:“佟儿,去吧,家族会记得你为家族的贡献。”
赫尔加佟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他原本全身都在颤抖,最后松开了抓着祖母衣角的手,缓缓站起来:“我早该想到,祖母是恨不得我死!横竖你总是看不惯我!永远瞧不起我!你只想让三房的赫尔加淳继承家主之位!何止啊!你还想把族长之位也给她吧!你从始至终还是最喜欢淳姐姐!”
他嘶声道:“那祖母又何必一副要栽培我的样子?假惺惺!假惺惺!!待我下去,父亲不会原谅你!待你下去!你必永不得安宁!”
追风在身后侍立,以扇掩面,轻轻嗤笑着:“杀两个人还引出这般好戏,临死了还要歇斯底里,真是难看得很。”
元北庭冷声:“暗烈。”
暗烈抬手一挥刀,就将赫尔加佟的脑袋一刀砍下来了。族长看着赫尔加佟的血从缺口处喷溅而出,随后被滂沱大雨冲散,她突然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她越咳越严重,血流了满手,再和着雨水掉在地上,和赫尔加佟的血混合在一起。这一咳,一时半会儿居然止不住了。
元北庭叹息道:“我都说了,族长身体欠恙。不如委派他人?”
许久之后,赫尔加淳上前一步来。她身着觐见渊主才穿的淡紫华服,衣服上的珠链挂着雨水,金做的耳饰铛铛而响。
她向前长揖道:“请主上准许,让我替族长行刑。”
元北庭半阖着眼,手指轻轻在椅子上点了一下。川千央伸手示意道:“渊主已准许,赫尔加淳暂代族长赫尔加温行刑。”
赫尔加淳再次长揖,她直接取了兵器架上一把鬼头大刀,单手便拎起来,随即往赫尔加氏里走去。
一刀,两刀,有的砍在脖颈上,脑袋滚下来,有的砍在背上,顿时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有的不愿意伏诛,意图挣扎逃跑的,则被她按在地上,同样一刀砍下脑袋。
一轮下来,她手上的鬼头大刀已经沾满了血,连同握着刀的手都变得粘腻。
最后人都所剩无几,横七竖八的瘫倒在她的身边,血流了满地。而她的父亲,三房家主也同样被砍了一刀在背上,正忍着痛不敢出声。
元北庭抬眼看她,赫尔加淳好像支不起力气了,只能握着刀半跪于地。
元北庭从座椅中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追风撑着伞跟上,只见自家主子走进雨中,走到了赫尔加淳的面前,对赫尔加淳伸出了一只手。
赫尔加淳愣了片刻,随即放下刀,双手放在了元北庭的手上,低着头道:“多谢主上垂怜。”
元北庭收回手,看了一眼旁边的三房家主,赫尔加淳道:“如若主上想要我父亲赎罪,作为女儿,我愿以命代父而死。”
三房家主厉声道:“赫尔加淳你在说什么鬼话!”
元北庭转头对追风道:“本座累了。”他转身道,“这些,便散了吧。”
大门渐渐关上,最后一缕从永昼宫里投过来的光在赫尔加淳脸上消失。她顿首道:“多谢主上!”
追风收了伞,看见元北庭的衣角沾了些雨,便摇了摇扇子将那些雨滴全都吹走。
川千央道:“主子,仙族的人来了。问的是飞鲲的事。”
元北庭并不在意:“不管他们。放火的人查出来了吗?”
川千央道:“是一群影魔死士,其余的跟这次放火并没有关系。”
元北庭轻哼:“影魔,好小众的魔族。自从前代渊主,影魔赤庸被囚禁在魔渊边境,那些跟随着他的影魔不也就跟着销声匿迹了吗?”
他撇头看向一旁的燕风凡,燕风凡正是奉渊主之令镇守魔渊边境,顺便看管那前代渊主赤庸的。他摇了摇头,表示赤庸最近并无动静。
元北庭冷笑:“看来我一动,其他的东西也要跟着有动静,这是什么道理?”他解下长长的外袍,追风跟在后面接着衣袍。
此时天色已晚,元北庭似乎是准备歇息了,他有些纳闷道:“主子,您这么久没回去,不要紧吗?”
元北庭垂眸道:“无事,我跟殿下打了招呼……”
俏童:“没有!”
“……”元北庭神色空白,“没有吗?”
俏童当时就在他们俩身边,因此十分坚定:“没有!”
“唔,”元北庭摸着下巴,“我还在想一件事。”
八大护法都已经跟上来了,看见主子顿足,也停在了他的后面,等着他到底问出些什么来。
只听见元北庭问道:“我从前做过的事,真的很坏吗?”
“上天入地,没有比他更坏的了!”
鸣盏第一时间便听说魔渊的奇珍宴被人掀翻了,听其手法之干脆与做事之狠绝,作为母亲,她自然知道是谁的手笔:“我可否再三告诫过你,不要在魔渊渊主的地盘上闹事?!手上就那么点东西,还能把魔渊闹个天翻地覆!司旭,我是不是还得夸你的本事非同一般?!”
司怀昀无所谓道:“那又不是魔渊渊主的地盘,后来魔渊护法不是也来掀地皮了吗?”
他当时放出卷轴的时候,只见周围一片炫目的光影,司怀昀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东宫。
元北庭将他放下来,司怀昀也就顺势将那些小怪族都放了出来,一群小家伙在地上滚成一团,畏畏缩缩的不敢拥簇过去,全部围绕元北庭空出一个大圈。
元北庭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往旁边再挪一大步,说是如避蛇蝎也不为过。
元北庭刚想说什么,似乎听肩膀上的小鸟说了什么,便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原地。
司怀昀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而下一刻,就有人来报,说皇后娘娘过来了。
司怀昀好像没有看见鸣盏十分难看的脸色,带着半分笑意道:“说不定那魔渊渊主还要感谢我,与我结交呢。”
鸣盏断声道:“那你可别揽上我,我可不想跟魔头结交!”
司怀昀:“魔头总要做了什么才魔,总不能这样张口就来。”
鸣盏登时大怒:“呔!黄口小儿,果然什么也不懂!他做出的那些事,那都是罄竹难书!你可听闻过,他杀上神界与众神对峙?要他们将陈睦状罪簿拿出来。”
司怀昀问道:“他要陈睦状罪簿做什么?将自己的罪孽一笔勾销?”
陈睦状罪簿,由天界诸神管理,此簿之中记录了五界中妖魔鬼怪人仙轮回转世的善恶功德,下一世的奖惩皆由此而来。
鸣盏道:“这谁知道。不过神界肯定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给他。如今邪神未定,地界的事都归渊主与鬼王分权管理。他掌管着魔渊,而魔渊中有一巨渊,吸纳三界怨气,若是他撂挑子不干了,三界都要祸乱无穷!因此,神界也不能直接跟他翻脸。”
“所以双方约定斗法,各凭本事。若是他赢了,善派主神就将陈睦状罪簿交出来。若是他输了,他就回魔渊不再惹是生非,今后听从天界调遣。”
“若是只到这个程度,除了任性妄为